再次重逢时, 鱼红棠并没有哭。
她一直在春风里甜甜地笑着,一如最初那个小女孩般无邪地笑着。笑着……把方知渊摁在地上打。
方知渊自知理亏, 自是不敢还手, 任鱼红棠闯进他的识海里拳打脚踢一通大闹。
其实若他如今是肉身反倒好些,多不过鼻青脸肿疼几天罢了。可神魂这东西岂是能轻易卸防的?
不出半刻钟, 人就被折腾得头晕眼花, 脸色惨白地撑在地上干呕, 几乎要虚脱过去。
一旁蔺负青瞧着也不忍心了, 好说歹说把鱼红棠劝下来:“行啦行啦, 饶了他吧……你看你阿渊哥哥也怪可怜的,人家把自己本体那颗星星都炸了, 能留条命回来见你,已算好的了。”
“你还给他说情, 我还没找你算账。”
鱼红棠鼓着腮帮子, 气愤愤地抱着臂, 跳上粟舟的舟沿坐着,“哼……这次算你们都活着回来了。若是死了,我就追到冥界去一块儿揍!我还要做个怨鬼, 这辈子下辈子, 生生世世都不放过你们。”
“好啦……这不是回来了么?”蔺负青无奈地把方知渊捞进怀里搂着,另一只手拍拍鱼红棠的脑袋。
天色彻底明亮了, 又有微风。他嗅到雨过天晴后那种微微湿濡的草香。深吸一口气, 心旷神怡。
总会有新生的草芽覆盖过旧日里的战火硝烟, 那些血迹与伤痕都过去了。
鱼红棠目光又落在蔺负青身旁卧着的那团魂魄上, 不禁道:“这是什么?”
“啊……”
蔺负青后知后觉地垂下眸子,纤长十指扯了扯那亡魂,笑道,“是师父。”
鱼红棠:“?”
蔺负青:“我们把师父的魂儿找回来了。”
鱼红棠:“……”
鱼红棠神色诡异,盯着在魔君手中被搓圆捏扁,宛如一团棉花的东西。
许久才空咽了一下,支吾道:“哥哥,这……这个师父,如今有意识吗?”
“嗯?没有罢。”
蔺负青飞快地答了一句,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微妙地打量着被自己团成各种形状的魂魄。
“……”
几息后,他面无表情抬起头,肯定道:“没有,一定没有。”
鱼红棠沉默。她看了看蔺负青,又看了看那团魂儿,最后勉强点点头:“没关系,青儿哥哥开心就好。”
……
于是,他们回雪骨城去。
两位神魂本可以一念千里,可鱼红棠乐得化为龙身带着哥哥飞,蔺负青与方知渊便坐上了赤龙的背。
风声呼啸间,蔺负青笑吟吟地拍拍方知渊的背,“刚刚疼惨了吧?咱们小红糖功力见长呢,缓过来些没有?”
方知渊甩他一眼:“你当你能好到哪里去?在盘宇和那什么尊主打成那么个惨状,育界可都瞧见了,回了雪骨城不定挨多少骂。”
蔺负青抿了抿唇,心虚了。他忽然把头一埋,仗着如今魂魄的身体,就想往方知渊识海里钻。
“哎你做什么,滚滚滚!”
“好星星,你最好啦,让我躲躲……”
方知渊又好气又好笑,单手拎着他后衣襟:“想的美,出去!”
蔺负青:“知渊,你就让我——”
忽然,方知渊手一松。蔺负青微怔,若有所觉地回头,只见雪骨城的轮廓清晰起来,鱼红棠俯冲下降,风在水渊上掀起波纹,莲叶沙沙地倒向一侧。
如今的红莲渊上尽是修筑起的外城人家,水上横着长桥小舟,处处玲珑明灯。
炊烟正悠哉地升起来,有几个修为刚引气的小孩嬉闹着踏水飞上桥头,一个小丫头驻足抬头,往上看去——
她奶声奶气地喊:“快看天上,龙!”
大人出来叫孩子回家吃早饭,闻声也抬了头,“是咱们小女帝回来啦!”
忽然,有人不敢置信地揉揉眼,指着龙背上:“哎,那、那不是……”
“——君上!?”
……
这一天,雪骨城里的灯烧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直到傍晚时分,更是点起了无数篝火,亮如明昼。
锣鼓震天,丝竹齐鸣,哭声和笑声都要穿透云霄。最醇最烈的酒香飘满了内城每一个巷道与外城每一条水路。
这座城与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一般狂喜地迎他们的君王归来。
那俊美的魔君苦笑着,被一路簇拥,推搡进魔宫大殿之内,转眼间千百人跪了一地,都是雪骨城旧部魔修。
盘宇界内最后那场决战着实悲壮,蔺负青身燃白焰,乃至最后战至遍体鳞伤的一幕幕又过于惨烈。如今得见君上神魂平安归来,这群人哪里还忍得住情绪,当场伏地嚎啕大哭的都不少。
蔺负青挨个扶都扶不起来,劝也劝不住,最后佯怒着一拂袖,“早知道这般麻烦,孤家不回来了。”
又无奈四顾道,“别哭了别哭了……喏,孤家问呢,你们左右护座呢?”
话音未落,柴娥从另一侧转出来,眯着眼睛笑道:“哟,君上就这时候才想得起臣下了?”
蔺负青气笑:“好个柴紫蝠,反了你了。还不管着你手下这帮家伙?”
“臣无能,管不住。”柴娥双手一摊,笑嘻嘻道,“老鲁在备酒宴呢,瞧着也来不及救驾了。眼下么,君上您就……自求多福?”
蔺负青:“……”
到了晚间酒宴开场,火热的气氛不减,反而愈加热烈起来。
虽说……其实算来都是那群魔修们自个儿在闹得欢畅。魔君不过坐于高位,与左右护座闲聊几句,再陪着假装抿上几口美酒罢了。
可这也并不能消减下头的修士们半分热情,魔修行事本就肆意不羁,如今真真是“群魔乱舞”一般。
“君上回来了!!”
他们欢呼着,“君上回来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灯火相映处,无数张醉里涨红的面庞。
柴娥坐在上首,一只手拎着酒坛子,振臂大呼道:“今儿个雪骨城给君上和方仙首接风洗尘,都敞开了吃喝快活!!”
鲁奎夫则握着魔君手掌,紧锁着眉低声道:“君上这般神魂状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蔺负青笑道:“是啊,你看我如今,都没法陪你们吃菜喝酒呢。”
鲁奎夫面色一沉:“君上,此非玩笑之事。”
蔺负青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雷穹你莫说我,我尽快打算就是了……待肉身恢复,孤家给你们酿酒喝,啊。”
稍远处,方知渊坐在灯火阑珊处吹着风。那一袭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有金光盘在他手腕上,小金龙敖昭不知何时从东琉海赶来了,乖巧地依偎在主人手畔。
——可是显然,祸星再怎么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势,也耐不住有被今夜的狂欢熏醉了的雪骨修士大大咧咧地上前来。
“唉哟,君后……呸,方仙首怎地这里坐着,快快快里头请!俺来敬您一杯!”
敖昭兴奋道:“对啊,主人怎么不去喝酒呀!”
方知渊冷笑:“……你就是想看我醉了丢人罢。蠢龙,忘了我如今神魂之体喝不了酒?”
敖昭一愣,很快甩甩尾巴,欢乐道:“呀……那也没关系,小龙帮主人喝呀!”
仍然是清脆无邪的少年嗓音,看不出已是如今肩挑一整个海族命运的新龙王。
很快,无可奈何的方仙首就被一群好事之徒“请”到了魔君面前。
魔君倒是没什么避讳,就坐在上面把双臂一展,清笑道:“怎么,没有咱方仙首的位子了?那可不行,若不然……你坐这儿,让孤家坐你怀里吧。”
顿时引得下头一阵呼声,还有几声胆大包天的口哨。还是鲁右护座一个雷霆威严的眼神扫下,这才消停两分。
方知渊走上去,大庭广众之下,什么谁坐谁怀里当然是玩笑。他往魔君的旁边挤着坐了。
然后凑过身去跟蔺负青咬耳朵,“其实……往后就叫君后,倒也行。”
“不过……”
“只容娶后,不许纳妃。”
蔺负青忍俊不禁,抬袖伸指戳他眉心:“你这祸水。”
说完自个儿还自言自语,眼神明亮:“嗯……祸水,祸星?倒也有点这个意思。”
柴娥则又去跟鱼红棠说话:“小女帝,这雪骨城的位子,您看是不是该……物归原主啦?”
“我才不稀罕呢。”鱼红棠抱着酒坛子,豪迈地灌一口下肚,冲柴娥甩白眼,“那魔君的御座又冰又硬,有什么好,我坐青儿哥哥腿上舒服!”
很快,宋有度也得了消息赶过来,虽还是那副木僵的脸,眼角却微微红着,站在蔺负青与方知渊面前道:“师兄,我说过,我会开粟舟接你们回家。”
说过的事,他做到了。
宋有度同时带来的是所有虚云外门的弟子们,以沈小江为首,也一起围上来。
蔺负青哄不了那么多小孩,只好又拿出尹尝辛的亡魂给他们传着玩,心内默默给师父告了个罪。
将近二更时分,就听一声“大师兄”、一声“君上”和一声“见过魔君陛下”,是森罗的金童玉女与荀明思来了。
叶浮与叶花果父女御剑自剑谷而来,几乎和他们同时到。叶花果率先绷不住,趴在蔺负青身上哭成了泪人儿。
“不哭了,不哭了……还没有多谢你们。”蔺负青摸摸姑娘的头,抬眸看向众人,温声道,“给我们指了回来的路。”
无论如何,还能重逢就是最好。
刚说了几句话,却又见一道人影穿过灯火靠近过来。
与那些见到仙首魔君便狂奔过来的虚云弟子或雪骨修士不同,这个人是有些迟疑地挪过来的。
“……主人。”
只见居然是顾报恩垂首站在下面,那半血狼妖片刻后抬起头,又认真叫了一声,“主人,回来了好。”
“小狼?”
这下蔺负青是真的意外了,那双凤眸都瞪大,忙坐直起身来问道,“你怎在这里?你公子呢?”
顾报恩闷闷道:“公子,不要我了。”
蔺负青哑然,他与方知渊对视一眼:“怎么,过去这样久了,算来我和知渊离开育界少说也有一年了罢?那事……你还没跟顾鬼狼解释清楚?”
“说了。”顾报恩语调倒是直板,蔺负青却平白从中听出几分委屈可怜来。“我留了书。”
“但公子,好像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