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石殿深处一片昏暗,处处是负伤的弟子与修士们。蔺负青独自走进来, 看着满眼的伤者, 心里莫名地罩了层阴郁。
那些或躺或坐的影子投在石壁上, 扭曲而沉闷。魔君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于是壁上黑影又添一道。
片刻后, 敖昭带着鱼红棠进来寻他。
小金龙跟魔君陛下打了个招呼,化成龙身飞出去查看周围妖兽的状况。独留鱼红棠趴在蔺负青膝上:“青儿哥哥,这地方的人为什么都叫你‘君上’呀?”
她仰头笑着问。女孩生的稚嫩, 雪肌红衣, 在这残破石殿里像极了废墟里生出一朵柔弱的花。
周围有雪骨城的修士忍不住哄她, 五大三粗的汉子小心地把声音放柔了:“你家哥哥有恩于咱们, 咱们就认他做主君啦。”
鱼红棠也不怕生,好奇道:“那你们家主君,没有他的宫殿和宝座吗?”
那开口的修士眼前发亮, 立刻望向蔺负青, 满脸堆笑写着暗示——君上君上您看咱啥时候回家呀?
蔺负青心里明白, 这群人是怕自己又不想干了转身甩手就跑。魔君想了想, 总算大发慈悲给了个准话:“不急,等煌阳来了, 我们便回城。”
“煌阳”二字一出,周围诡异地静了静。
毕竟谁都没瞎。石殿之外,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君上是和什么人一起回来的。
渐渐地, 几道暧昧目光来回逡巡几度, 有人发出了然的叹声:
“喔……”
“啊……”
蔺负青修眉一挑:“嗯?”
众人冷汗唰地下来, 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没没……”
也就此时,鱼红棠回头唤了声“阿渊哥哥”,蔺负青看过去。只见一道修长身影逆光踏进来,沿途碎石被踩出声响,果真是方知渊回来了。
蔺负青神情自若,起身迎上,只当没听见背后那突然起来的窃窃私语。
他往方知渊背后一望,见无有别人,便道:“怎么一个人回的,没追上?”
方知渊:“追上了,叶四跟叶浮在一块儿呢。”
他沿着剑神的气息寻到栖龙岭那时候,叶浮已经醒来了。
彼时,静谧的山林之中,剑神沉默着接受那结巴姑娘的治疗,满脸复杂地望着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当初虚云托女,他曾对蔺负青与方知渊说,这条寻妻之路凶险且漫长,尽头不知生死。
而倘若巫渺已然香消玉殒,他愿殉妻同归黄泉之下。
所以,他不想与女儿相认。
“仙、仙仙长,您从哪里来呀?”
叶花果把药箱收进乾坤袋,瑟瑟地问。
叶浮只有沉默。
他移开眼神,天上流云正走得很缓慢。
“……我四周探查了一番,没什么危险,就想着容她们父子独处一阵罢了。叶四的医术你晓得,不比芙蓉阁的医修差。”
方知渊低声道,“后来叶浮察觉到我来了,便神念传音于我,说他会送叶四回虚云。”
蔺负青颔首:“那也好。”
一个少女的声音便在此时插进来。
“你们……在说什么人?”
巫蜜自石殿深处转出来,她单手扶着断柱,宽长裙摆纷繁摇动,怔怔道:“叶浮的女儿?是——是渺阿姐的女儿!?”
蔺负青问道:“申屠怎么样了?”
巫蜜摇摇头,轻声道:“他已不碍事了,只是尚未醒转……”
年少的玉女忽的垂下纤柔颈子,长发如瀑散落,“森罗玉女巫蜜,谢过魔君救殿之恩。”
蔺负青淡然抬手,一股力道便托着欲跪下的巫蜜直起身来,“别谢我。你们该谢叶剑神。”
巫蜜泫然抬头,“叶浮——叶剑神的女儿,她,你们刚刚说她还活着!?”
方知渊沉声道:“她是虚云第四亲传。”
巫蜜眼中倏然迸光,她竟急得一把握住方知渊的手臂,周身玉石叮当碰响:“那她如今在哪里?她是不是知道姐姐当年失踪的前因后果——她一定知道!”
巫蜜嗓音高亢,一石惊起千层浪。好几在个远处歇息着的重伤的森罗弟子都撑着身子爬起来,惊愕道:
“什么?”
“渺玉女的孩子?”
“她知道渺玉女的下落?”
“这么多年了,渺玉女究竟在哪里!?”
蔺负青摇头道:“花果那年才七岁,她什么都不知道。”
巫蜜不死心,咬了咬红唇道:“怎会不知道!年纪再幼小,她与娘亲是何时失散的,在哪里失散的,之前发生了何事——总该知道才是呀!”
蔺负青目光盯着巫蜜的手:“还请玉女先放手。”
巫蜜一惊,后知后觉地放开方知渊的手臂,“失……失礼了。”
方知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蔺负青一眼。
蔺负青只当没瞧见,状若无事地继续跟巫蜜说话:“怎么?当年巫渺就失踪在距离你森罗石殿不出三百里的小镇边上,这个你们难道还不知道?”
巫蜜茫然:“怎么可能,我……我不知道……!”
森罗的弟子们更是面面相觑,惊异之色频显。
方知渊低声问蔺负青:“你怎么知道。”
蔺负青神魂传音给他:“叶浮早上辈子就查出来了,比他查出女儿在世都早——那里很靠近红莲渊,叶浮曾为此在前世找上门来过一趟。可惜我也帮不上他什么。”
方知渊皱眉:“怎么,那时巫渺不是被森罗石殿追杀着么,她带女儿往敌人老巢跑什么?”
蔺负青无奈:“知渊,我若能轻易给你答出来,叶浮还苦苦追查那么多年做甚?”
他们两人目光一来一去,却不说话,显然是在神魂相交。
巫蜜心中更急,如火烧火燎一般,终是忍不住红着眼眶道:“魔君陛下!渺阿姐她失踪多年,巫蜜与春儿也苦寻了多年……若是,若是陛下知道线索,还请不吝赐教!”
蔺负青道:“不必,你不知道,我这就告诉你。”
他们说话说的久,就连雪骨城的修士和鱼红棠也聚了过来听着。
正好柴娥与鲁奎夫也进来了,前者瞧着这模样似乎要说长话,上前两步解下身上锦织披风,叠了叠铺在地上,请君上坐。
其实魔君刚还在外头和这俩护座闹过一遍,可蔺负青毕竟是个不计较的性子。此刻明知道柴娥是有意讨好哄他开心,却也乐得顺着台阶下去,拉着方知渊与鱼红棠一起坐了。
“渺玉女失踪的时间,是在距今十二年前的冬末春初。”
蔺负青扫了一眼周围那聚精会神听着的人,“地点则在西域边疆,森罗石殿东方的镇子里。”
鱼红棠懵懵懂懂,“噢,是在讲叶四师姐的娘亲呀。”
“对。”蔺负青顺手揉她脑袋,像揉一只软软的小猫儿。
方知渊道:“别打岔,安静听着。”
蔺负青:“那时她与女儿花果隐姓埋名,扮作普通母女宿在客栈内。花果曾说,她隐约记得玉女是要去办什么事,还每日很欣悦地同她说,办成了就可以带她和爹爹团聚,以后再也不分开。”
“可是某日玉女独自出了门,临行前还叫花果乖乖在客栈等她,然后再也没回来。”
有人忍不住打断道:“玉女是去了哪里?”
蔺负青道:“没人知道。花果说,她在客栈等了数日,直等到被掌柜的怒骂着扫地出门,也没等回来娘亲。”
“十二年前,冬末春初……冬末春初……”
巫蜜白着一张脸喃喃两遍,忽然惊道,“那难道是凤凰涅盘的日子!?”
“——!?”
玉女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屏息。
森罗的弟子们,更是面色瞬间就青白了。
凤凰涅盘!
这段日子毫无征兆爆发的妖兽潮,起因不就是因为凤凰的涅盘!?
蔺负青眸光深邃:“……不错。”
“我记得清楚,当年我初入虚云,师父曾经同我谈到过凤凰涅盘。”
魔君略一闭眼,旧日的记忆再度如潮水般涌飞而来。洗净了经年的沧桑尘埃后,当年尹尝辛的容颜神貌依旧清晰,剔透如琉璃。
……
“神鸟凤凰?”
那时虚云山峰的松枝依然苍翠,尹尝辛抱他在膝上,抚他发顶:“不错。有朝一日,你会在西域见到它的。”
白袍小少年昂起头:“为什么?”
他眼眸纯净得像初春刚化的雪水。
尹尝辛眼角浮起些许笑纹:“你是救世仙,这世间万物光景,都该入你双眼的。”
于是年幼的蔺负青也轻轻笑了,指尖揪着师父的道袍衣角,问道:“那西域是什么地方?”
尹尝辛悠然道:“西域荒洲嶙峋瑰奇,乃是万妖之土,深处为妖王凤凰的居所;西域往东,有大渊名阴,阴妖栖于此地,神骨累叠,那是一座上古仙神的骨墓……”
道人的声音缓长,如一条流淌至天边的河。
最后,尹尝辛叮嘱他。
“青儿,以后要记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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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负青恍惚暗想:辗转两世,他到底见过了凤凰的涅盘神火,也成为了阴渊白骨所侍奉的君王。
方知渊忽然沉声道:“你先慢着,十二年前凤凰就涅盘了,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便对众人讲述了他在妖域深处所见的邪术,凤王心口妖丹破碎,那显然是人为的刺杀。
巫蜜惶然道:“怎会有这等事,是谁能杀凤凰妖王?”
她怔怔地呢喃,嗓音渐起颤音,“难道当年渺阿姐的失踪并非天灾,实乃人祸不成!?”
蔺负青摇头,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蜜玉女。”魔君站起了身,郑重道,“孤家就此带这帮人回返雪骨城,不再叨扰了。此番妖域疑云未散,怕是风雨将至,还望多加留心。”
巫蜜迟疑片刻,终是长揖而谢。
人渐渐散开了。雪骨修士三两聚众,都在收拾行装搀扶伤者,准备回家。
蔺负青四下一望,拉着方知渊的手腕:“……你来。”
他寻思,自己带方知渊回雪骨城,总要在人前说几句的。
于是魔君站到那群雪骨修士面前,将方知渊往前一带,淡淡道:“来,你们都认得。”
众人早就分神注意着这边,此刻见君上开了尊口,纷纷呆愣点头。
当然认得,毕竟前世打了那么多场。
无论如何,煌阳仙首于他们有恩有怨,又是他们君上的亲师弟,注定是怎么着也甩不掉这份孽缘了。
“这是孤家的……”
蔺负青忽然语塞,然后神情微妙起来。
他本是想说“道侣”,却突然想到他们现在似乎还和离着呢;“君后”是不可能说的,知渊不介意他还不舍得呢;可若只是说“师弟”,这又显然不是他要表达的初衷——
方知渊神色微动,正望着他。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横。
他正色道:“……人。”
这么说总不会错罢。
蔺负青暗自得意了一瞬间。
他手指拽着方知渊衣袖,还扯了扯,“这,孤家的人。要带回城养起来的。谁都别乱碰,记着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精彩了。
大部分是惊吓过度,吓成飞了魂儿的石雕,呆滞地掐着自己大腿,问旁人:“……啥?……啥??”
小部分热泪盈眶,乃至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狠拍着弟兄的肩膀:“看了吗,看了吗,他娘的百年仙魔争斗!他娘的,终于决出了雌雄了啊!”
唯有方知渊皱起眉:“?”
他有点烦躁地小声道:“你说什么呢。”
蔺负青惊讶回头,怎的,你这还不满意?
方知渊微恼:“不是说不是人吗。”
蔺负青沉默:“……”
怎的,你莫非还想叫我当众来一句:这是孤家的小祸星!??
魔君又好气又好笑:“惯出来的毛病。”
他眼尾斜乜,手指魅惑地点在方知渊唇上,挑起眉尖小声道:“不乖,没个君后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