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殒刀与月落剑被白嫩小手拔起, 它们消散在鱼红棠手中, 化作流光投入她的识海。少女抬手背把眼角一抹, 转身就往宫殿外走。
鱼红棠一走出去, 蔺负青就绷不住了, 整个人脱力地往旁边倒。方知渊眼疾手快, 上前两步把人抱了个满怀。
蔺负青喉结动了动,闭上眼抬手想推开,手抬到一半却没力气, 指尖勾着方知渊的衣衫往下滑。
他手指都是冰凉的, 沉沉吐出一口气,“……是我的错。”
方知渊站在床边把他按在怀里, 扯过床榻上被子给他往身上裹, 低声道:“小疯丫头不懂事, 你先静一静心。”
他说着自己抬腿跨上床榻,将蔺负青横着搂进怀里。两条锁链碰撞,叮当反射光泽。
他缓慢收紧双臂,低垂的眼眸深处幽暗, 有极难察觉的悔色一闪而过,顿了顿道:“要怪也是怪我那时年少不晓事, 是我丢下她了。师哥, 你……难受便骂我罢。”
蔺负青默然摇头,知渊性傲, 少见他这么直白地低头认错……他对鱼红棠这个小妹妹的宠爱, 其实不比自己少的。
落到这个地步, 谁不痛得心如刀绞呢。
宫殿外,鱼红棠隐在阴影之间。她咬着唇,双手背在身后绞着,神色时而阴沉时而懊悔。
忽然,她眼前金影一现。
“喂。”
敖昭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鱼红棠脸色一变。敖昭声音不大,可里头蔺负青与方知渊那是什么警觉性?自是闻声倏地齐齐回头……
“你干什么!”鱼红棠恼羞成怒。
冲哥哥发了狠之后纠结后悔又担心真把青儿哥哥激的旧伤复发,站在门外不敢走也拉不下脸回去已经有够丢人——现在居然还被发现了?
鱼红棠气的牙痒痒,恨不得立马提着无明去砍它百八十个天外神的脑袋。
小金龙化成人形是清秀的少年模样,唯有一对精巧的龙角自卷发下伸出,和身披血鳞的鱼红棠面对面地一站,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感。
“你是龙族。”敖昭警惕地盯着鱼红棠道,“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鱼红棠无心搭理他,冷冷道:“让开。”
说着她就想要绕过敖昭,不料少年固执地又拦一步。数日前还一起玩笑过的一对少年少女,此刻姿态有如敌对。
敖昭眼睛闪着光亮,一字一句道:“我刚刚试过,这海神珠不听我指令……我是五爪金龙的血统,而你不过是半血,更不是天生真龙,不可能凌驾我,你究竟做了什么?”
鱼红棠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猜去吧。好歹也算重生一次,笨死了。”
敖昭怒道:“你!”
鱼红棠哼道:“蠢小龙。”
敖昭立刻瞪大了眼,气得指着鱼红棠跳脚,“啊!你你你——只有主人才能骂小龙,你好大的胆子!”
小金龙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动手。忽然鱼红棠身后传来方知渊冷沉的声音:“小龙!”
“……”敖昭闷闷地低头闭嘴了。
“说你蠢还真没冤枉你,”方知渊站起身来往外走。
那锁链其实很长,至少可供他们二人在宫内自由行走,只是出不了门,“除了你王兄,还有哪个能凌驾你的金龙之血?”
敖昭一惊:“我,我王兄?”
方知渊站在宫殿门口,两侧水晶柱映出他锋锐眉眼,“你不如问问她,她和你王兄究竟是什么关系,能叫堂堂东琉海龙王这么尽心帮她。”
“……”鱼红棠不转身,只摆出那副冷冰冰的脸来对着敖昭,“我是龙鲤之身,只要跃过天水龙门,化出龙角龙爪,就与你们真龙一般无二。”
“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最多只能算半条带了些龙气的鲤鱼而已。所以……叫海神珠听命的不是我,而是敖胤龙王。”
敖昭怔怔地望着鱼红棠。方知渊摆弄着手腕的水锁链,“所以,当初龙王突然前来太清岛寻我和师哥……”
鱼红棠道:“没错,那天他本是来找我的。”
蔺负青也下床,赤足踩地白衣摇曳,“是你叫他把海神珠交给我们?”
鱼红棠点头道:“我本来想直接走掉,可又来回间留下什么痕迹弄得你们生疑,小红糖不如哥哥们聪明,做不到天衣无缝,只好假打一场喽。”
敖昭猛然抬头,噌噌上前两步:“不可能!海神珠是东琉海圣物,王兄怎么会因为你区区两句话就拿它用来给你——”
他话没说完,可明显后面未出口的话是“用来给你关人”。
鱼红棠不答,却又有另一个威严声音传来:“自是因为你王兄我亦有不可告人的私心罢了……昭儿。”
敖昭瞳孔一缩,蔺负青与方知渊也神色微变。但见龙宫外灵气波动,水浪分流,龙王敖胤的修长身影由远而近地出现在几人眼前。
“王兄……!?”
敖昭目光凝在龙王身上,少年不知何时脸色已经青白,慌乱道,“你、你怎么了,你怎么会……”
……敖胤依旧是初次拜访太清岛时的打扮,白衫金带,卷发披肩,神容中带着生而为王的高华自若。
可他分明面如金纸,气息紊乱微弱,乃至印堂浮现一丝死灰之色。
他头顶那双曾无比壮美璀璨的金龙神角,可令每一个望见的人都不由得心生震撼,如今却黯淡无光,甚至生出了细小的裂纹。
蔺负青闭一闭眼,轻声道:“龙王……”
敖胤平静道:“生老病死本乃天道常理,区区这些伤势更不足挂齿。只是小龙欺骗了两位,还欠一句谢罪。”
说罢,他竟真的双手合抱,向蔺负青与方知渊深深地低下头颅,弯腰长揖。
敖昭整个人抖得都快站不住。
敖胤抬起脸来,忽的眉眼松缓,冲小金龙笑了笑,伸手道:“昭儿。”
敖昭踉踉跄跄奔过去,握着阔别已久的兄长的手掌,眼圈儿已经湿了,“王兄,王兄你怎会伤成这样……”他咬牙切齿,含泪恨声,“是谁!是谁人敢伤你!”
敖胤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小金龙的手,转而对魔君仙首二人开口:“欲为海神珠寻一位可托付之人是真的,倾佩二位亦是真的。”
他顿了顿,望向鱼红棠,“从最开始便知道这条小红鱼的胆大包天……也是真的。”
敖昭茫然地握着敖胤的手,忽然,他手腕上泛起一丝冰凉。
小金龙倏然低头一看,一道与他主人一模一样的水锁链已经横在自己腕子上!
少年大惊失色,用力收手却已经挣脱不开:“王兄你!?”
蔺负青微微皱眉,他叹道:“既然红棠是为我与知渊,龙王陛下想必便是为着昭儿了。”
敖胤松开小金龙的手,锁链的另一端飞插入龙宫门口的水晶高柱上,自动与其顶端化为一体。
敖昭焦急地拉拽,甚至用牙去咬,可那锁链纹丝不动,“王兄!你放开我——”
龙王苦笑道:“乱世将至,谁不希望护着自己最疼爱的亲人呢?昭儿年纪小,生性天真……我不愿再看他死在我之前了。”
说罢,他抬手向蔺负青一点,灵光投入后者眉心,“这是凤王鸿曜托我带予莲骨魔君的,说是……虚云第三亲传荀明思的一些消息。”
说罢,敖胤扯过半截锁链,一吻印在小金龙额头上。
“昭儿,好好活着。若王兄赴死,你便是龙王,这海神珠便是东琉海。你活着,我海族便不亡,记着了。”
郑重说罢,龙王转身而出,暗色的海浪与水漩立刻将他的背影温柔地吞没。
“等等,王兄!!不行,王兄你回来,不能这样——”敖昭惊慌失措,他想追赶兄长的背影,向前奔去却被锁链所阻,一下子绊倒在地。
少年狼狈地抬头,冲鱼红棠怒道:“你!你这条红鱼,给我解开!”
鱼红棠理都不理他,转身就想走。
“——鱼红棠。”
身后方知渊忽然开口唤她,煌阳仙首拍了拍手上锁链,沉声道:“这小龙可以不管,叫它守着海神珠挺好。我们的锁,解开它。”
敖昭欲哭无泪:“什么?主人!!”
鱼红棠甩个眼神过去,嘟嘴哼道:“阿渊哥哥,小红糖那么努力才把你们关起来,能你说解开就解开吗?”
蔺负青沉静道:“所以,你当真想把我们两个锁在这儿,一个人去对抗天外神?”
鱼红棠道:“一个人又怎么样,你们丢下小红糖之后那三年,我就是一个人打架!”
方知渊“啧”地一声,压眉扬颔:“你这丫头讲不讲道理,若不是你失踪百年生死不知,掘地三尺找不到半点儿消息,师哥他能扔下你去找死?”
他说着抱臂横胸,暗暗思忖着其实还真说不准……口上却道:“这人本来禁术都没想着用,雪骨城覆灭,他本想一个人去死的。”
“师哥他决定用重生禁术,是因为实在甩不掉我,又不舍得拖着我陪他死。”
蔺负青一怔,“我不是……”
方知渊斩钉截铁地打断:“闭嘴吧,你怎么不是?”
又对鱼红棠道:“他对我尚且如此,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还那样地念着他,他怎么也不会……”
蔺负青终于忍不了:“方知渊!怎叫对你尚且——”
方知渊道:“闭嘴。”
他说着伸出手掌,魔君腕上那根清水锁链就吊在半空中,方知渊冷着脸伸手扯住中间,用力往下一拽——
“你!”
蔺负青冷不丁被来了这一下,顿时失了平衡。如今他体内阴阳二气被封住,和个凡人一般无二,迫不得已顺力往那头跌过去,被罪魁祸首抱个正着!
“方知渊!”
蔺负青气得不行,手上下意识用力一扳,原是本能地试图将人反制住的招式,结果方知渊又加三分力……他居然挣不动!
“看来我猜的没错。”
方知渊微微眯起眼眸,戏谑道:“师哥,看来不用灵力的话,你劲儿比我小啊。”
“……”蔺负青简直恨不得在他钳制着自己的手上咬一口。
废话!这小祸星体质特异,是未入虚云前靠那点微薄修为跟阴妖拼命的主儿,倘若封了灵气单较量肉身的力道,这仙界有几个修士能跟这家伙比?
鱼红棠噗嗤一声笑出来。旁边小金龙低头死死地闭着眼,一副“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模样。
魔君只能忍辱负重地咬牙道:“……待我破境大乘,你可等着。”
方知渊置若罔闻,对鱼红棠扬眉,“你看看。上一个想独自逞英雄的就在这儿,什么下场?”
他拍了拍蔺负青手上的锁链,响声清脆:“看清楚了,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前车之鉴。”
“……”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拿出少年时伺候这小祸星的耐性,告诉自己不能较真不能冒火儿。
他淡淡抬起眼对鱼红棠道:“听话,给我们解开禁制,带我们去见师父,告诉我们太清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无论是什么路,我们都一起走。”
鱼红棠却看着他们两个略有些出神,刚刚笑出来的小酒窝还没消下去。
她软软地暗想:果然是这样。
只要两个哥哥能好生呆在一起,无论是吵吵嘴还是拉拉扯扯,无论是低眉而笑还是扬眉而怒,都生动得叫她似醉又想哭。
“想得美。”
鱼红棠小声道:“我才不会被你们骗住,小红糖说了,今后你们只管两个人过日子。”
“明天……”她抿着唇,似乎认真在沉思,最终打定主意抬起眼角,回头冲两人嫣然一笑:
“就先让小红糖给你们重新办个大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