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 蔺负青单手控制绘成的传讯之阵, 虚空中的符文如金色飞虫, 照亮他右手白净的肌肤。
借着这点符文的亮光, 魔君重新将视线停留在顾闻香身上。
那个前世被称作邪帝的人,外表瞧着柔弱又无害, 不良于行的瘦弱身子瘫在轮椅上,可那眉间唇间却好像浸渍着深不见底的暗影。
“……顾鬼狼。”蔺负青垂眸而叹, 忽然左手一样,掌中华光灵气漫卷。
“人心永远不是区区权谋算计就能算尽的东西。你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闻香讶然扬眉。
他看见一柄剑尖递到了他的脖子前。
蔺负青右手控阵, 左手执着图南剑。
“你自认摸透了我的心性,觉得我会一直懒得与你计较。”
图南冰冷如雪的剑尖下滑, 贴在顾闻香的左肩上。
蔺负青执剑的手很稳, 眼神很认真, 嗓音很沉静,“现在我要斩你一条手臂, 你能如何。”
顾闻香惊奇地看了一眼落在自己左肩的图南。他“呵”地轻笑出声,眼神里写满了荒诞不可置信:“莲骨?你这是……生气啦?”
“为什么?因为我放任森罗石殿落入险境?你为了一个申屠临春——当年他可是叛了你,转投到我麾下——你就为了这么个不值当的蠢货, 生气啦?”
蔺负青淡淡道:“我要看你如何算尽人心。”
“好啊。”顾闻香点头, 忽然手指往半空中一点,“报恩!”
他竟直接以灵气化出一泼冷水, 朝着地上昏迷的顾报恩, 劈头就浇了下去!
“……”
蔺负青眼底深处猛地一冷。
顾报恩浑身一个哆嗦, 细弱地呛咳着醒了过来, “公……咳咳,公子……?”
他浑身湿透,乌黑杂乱的发贴在脸上,真像极了一只冷雨里半死不活的小狼崽。
顾闻香笑着把手一摊。
“莲骨,你刚刚说要把我怎么样呢?”
顾报恩这才看见蔺负青的剑抵在顾闻香肩上,少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更加惨白,嘶哑地怒吼道:“你干什么!欺负公子,不行!”
他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连连摔了好几下。血从额头上流下来,顾报恩双眼赤红:“欺负公子!报恩杀你!杀你!”
蔺负青的唇角不着痕迹地紧绷了,捏着剑柄的手指骨节分外清晰。
饶是他知道顾闻香就不是个人,也没想到这家伙能这么不是人,把已经这样了的报恩拉出来做挡箭牌。
如果他要斩顾闻香一臂,顾报恩定然要跟他拼命,那小狼呆呆傻傻只认公子,怕是连自爆都在所不惜。
顾闻香笑吟吟地,目光好似在对他说:怎么样?你还要斩我一臂么?
妖族暴动的狂潮当前,森罗石殿危在旦夕,你却要先在魔宫大殿打一场,把顾报恩斩于剑下——仅仅为了赌气断我的一条手臂?
“……”
蔺负青神容冰寒,将图南反手一收:“滚。”
对他来说,丢脸不是事儿,丢人命才是。
大殿内冰霜消融,白袍魔君竟就此收了杀意。蔺负青转身背对顾鬼狼,开启了强行连接森罗石殿的传讯阵。
身后,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顾闻香阴鸷而放肆的大笑声传来:“蔺莲骨,我告诉你!世上只有人心,才永远是最能算尽的东西!容不得你不信,呵呵哈哈哈……”
那高亢的声音略带了几分癫狂,却偏偏又是很冷的,在素净的魔宫大殿之内来回传荡,回声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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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
长烟风吹,弯月如刀,那是森罗河奔腾而过的荒凉寂静之地。宏伟的森罗石殿就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
“春、春儿……”
神殿内空旷无比。历经沧桑而不变的邪神石雕口中獠牙指地,头顶盘角冲天,依旧用那镶嵌了宝石的眼珠俯瞰着它的子民。
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光景的少女颓然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捂住口,及腰的乌黑长发散落在嫣红的宽裙之上。
她是那样美又那样单薄,雪肌玉眸,天生带着一碰就碎的楚楚可怜。她是上任玉女巫渺的妹妹,森罗石殿现任玉女巫蜜。
巫蜜怔怔望着身前人,泪水夺眶而出,“天啊,春儿……天啊,饶了我吧……”
申屠临春安安静静地站在巫蜜面前。
他笑着,露出可爱白亮的两颗小犬牙。
除了腰间系着一条红绦,他浑身不着寸缕。少年人优美却不失修长有力的肢体暴露在夜色之中,然那如玉的肌肤之上,赫然晕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十三颗宝石铸成的长钉,钉入了森罗石殿金童的身躯。这是石殿内最严酷的“叛逆”罪的刑罚之一。
申屠临春眉心点着朱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皮,抚摸着自己锁骨上一颗紫色宝钉,道:“别这样儿,蜜蜜。我身为森罗的金童,却动了私情……错了就是错了,所以呢,我预先把石殿的大刑受下了。”
巫蜜泪流满面,“金童,你不可以……”
申屠临春却挥了挥手道:“那,我要走啦。”
这动作叫他痛苦地抽了抽脸,却还是笑着,“别哭,别哭了啊。”
“不!去六华洲之前,你同我说只是去报恩情,你同我说只是见一个知己!你同我说会回到我身边的!”
巫蜜几欲崩溃,她含着泪猛地上前两步,层叠红裙的裙摆摇曳如花,“你骗我,你骗我帮你瞒着长老那么久……”
女孩悲怆的控诉回响在神殿中,石雕的神像仍然不置一言。云渐渐被风散开,凄凉月色朦胧地映照在它的獠牙之上。
“蜜蜜……对不起啊。”
申屠临春抬起了手,手肘上是墨绿色的宝钉。他忍痛摸了摸巫蜜的头发,轻声说:“森罗会永远刻在我的骨血里,森罗的圣火也会永远烧在我的眼睛里。唯独我的心……已经不是我的了呀。”
巫蜜紧紧地抓着申屠的衣袖,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为什么?当年渺阿姐为了私情,抛下石殿,抛下你我。如今连你也——你不记得那年你是怎么许诺给我的吗?”
“你说会永远守着森罗,永远陪着我,与我做一对真正的金童玉女……你说会偷偷把我和姐姐的名字刻在你的骨头上,我们姐弟三个,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
申屠临春只能苦涩地笑。
他暗想:原来,自己还许过这样的诺言,说要将巫渺巫蜜姐妹的名字刻在自己的骨头上。
明明森罗石殿的灵气刺骨之术,只有在死前决定继承人之时才可以用……
可是,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太久远了,他都忘记了。
申屠临春神色落寞。如今,他已经几乎不能记得幼年时被巫渺收养,又与巫蜜青梅竹马长大的日子了。
眼前的巫蜜还是这样纯真的少女,而自己……已经过了沧桑的百年岁月。
如今他只记得玄袍银冠的君上,记得雪骨城的温暖灯火,记得魍魉鬼域的阴鸷压抑,还有……被断掉的十指,被刺瞎的双眼。
他记得那日,背着气息渐渐弱下去的荀明思跌跌撞撞地疯狂奔跑,背上濡湿的血被风一吹就冷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对不起,蜜蜜。我答应渺玉女要照顾你一辈子,可是现在要食言啦。”
少年妖丽脱俗的眉宇低垂,那朱砂灼灼的眉心盈满了愧疚,却没有后悔,“别怕,石殿会有新的金童的。”
“这不一样!你明明知道……”巫蜜脸色发白,正欲反驳。
可就在下一刻,她神色骤变,猛地挡在申屠临春面前:“什么人,出来!”
话音未落,之见天地灵气异变,劲风激荡,符文凭空乱飞如蝶,绘成一座竖立的半人高的巨阵。
那阵法正中的虚空一阵扭曲,凝成清逸俊美的白袍仙君的模样。
申屠一惊,脱口而出:“君上!”
可才喊出来,他心里就先暗暗叫了声糟。
果然,巫蜜如遭雷击:“你叫他……什么?”
女孩面无血色,浑身都颤抖起来:“金童,你、你在外面……做别人的臣属!?”
她彻底惊慌了,语无伦次道,“春儿,你到底怎么了?自从那一日——对了,就是你说要去金桂试的那一日,你就变了样子了!”
“——申屠!”蔺负青忽然冷声厉喝,“管好你家玉女。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巫蜜回身怒道:“你又是何人!敢在森罗的金童玉女前如此说话!”
申屠临春却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住玉女的激动情绪。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单膝半跪下来,疼的轻轻吸着气,“……君上恕罪,蜜蜜她不懂事。”
蔺负青眼神紧盯着小妖童苍白身体上的宝钉,冷静道:“西域妖族可能有异变,叫森罗石殿做好抵御兽潮的准备。我已经叫昭儿去探查,若有消息,就用这个阵法联系……你这是怎么回事?”
魔君话说到尾,申屠临春与巫蜜已经先被“兽潮”两字震得色变。等蔺负青重问了一次,申屠才磕磕绊绊地坦诚了自己被钉成筛子的原因。
蔺负青听完咬牙,气的头疼胸闷:“……”
怎么又是偏偏在这种时候!
申屠临春自己也急了,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怔怔自语:“妖兽潮!?怎么可能……没征兆啊!”
在西域这种与妖族接壤之地,妖兽暴动算是一种天灾。若是真的爆发,以他如今这个状态,根本不能打!
“算了,”魔君也只能嫌弃地蹙眉,“指望不上你,好好儿在石殿里养伤别出来,看好自家森罗的弟子。妖兽潮有我来挡。”
申屠临春大惊失色:“君上,您不能!”
蔺负青没时间与他争辩,就把脸一沉:“嗯?你唤我君上,难道不信我?”
小妖童愣了一下,继而气急败坏地道:“不我,我信自然是信!可……”
巫蜜此时才回神,外貌柔弱的女孩眼中火亮,道:“你……等等!你究竟是什么人,说这些话有何证据?你与金童——”
蔺负青倏然抬手,冷然止住巫蜜的话:“申屠临春都说信我,你不信你的金童?”
“……”于是巫蜜也愣然失语。
她小声道:“我信自然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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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大殿内,蔺魔君一脸风轻云淡,手上直接断了维系传讯大阵的灵气。
森罗石殿那边的景象便无声地化作光粒消失。他转头去看殿外,夜空中金光一闪,小龙敖昭的身影渐渐近了。
“魔君陛下,真的是妖兽潮!”
敖昭落地化作人形。脸上竟满是焦急之色,“那群狂暴的妖兽里有凤凰的气息,西边已经烧起火来了!您快点离开这里,快点快点!”
蔺负青闭眼摇头,眉压得很紧。
凤凰……
这可真行,猜到了这回妖兽暴动可能不寻常,没想到是妖王凤凰一族带头失智发疯。
怎会突然就变成这种状况,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暗影中动起来了,难道妖族的突然狂躁会与天外神有关?
他想不通,毫无头绪,唯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无论如何,这场妖兽潮必须挡下。
蔺负青睁开眼,道:“昭儿,想回你主人那里吗。”
敖昭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不行!小龙要是这时候扔下魔君陛下走掉的话,主人会把小龙煮了吃的!”
蔺负青便笑,“那就跟我留在这儿吧,和凤凰打一架,赢了叫你主人夸你。”
他手指摸向乾坤袋,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看来还是得穿这一套。来,昭儿,过来帮我。”
片刻后,魔君冲金龙少年一招手,转身自大殿深处绕了出去。
……
西方的天空,果然已经隐约烧红了。
魔宫正殿之外,人头攒动。
妖兽潮将至的消息早就已经传了下去,那五千自前世血海中跋涉归来的修士,齐齐眼中精光闪烁,身配仙器法宝,在此等候。
柴娥站在众人之前。他早已脱下那一身麻烦的长裙钗佩,披挂战甲紫袍,身周隐约有噼啪电光——这是高阶修士周身的杀意气势干扰到空气时的表现。
在略远了诸修士的地方,顾闻香则坐在轮椅之上,还是惯来那副邪气的柔笑。半狼顾报恩站在他身后,眼睛只盯着公子。
他们都在等候,等一个人。
柴娥忽然小声念了句:“来了。”
玩世不恭惯了的人,此刻声音明显紧张。
下一刻,大殿正门轰然而开。
刹那之间,穿透长夜与薄云的烈烈火光迸跃而出,化作刺眼的刀刃杀死了黑暗,又为年轻的帝君铺开最虔诚的赤色毯子。
极尽雍容的黑锦帝王长袍在身后随风狂飞,蔺负青眉眼凝雪,冠冕束发,他平静地踩着火焰的影走了出来。
散淡的白衣发带无影无踪,悠闲气质被另一种逼人的沉重威势所取代。
帝君全身裹在漆黑之中,火光飞舞在他漆黑的凤眸深处。那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聚在此地的修士,语调不算轻也不算重,“都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