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宁十九年,海城。
天色灰蒙蒙的,港口海面上飘着细密斜雨,远处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时不时随风扬起一浪又一浪的水花。
离岸不远的海面上,有一艘巨大海船,灯红通明,悠扬的丝竹之声夹杂着歌女的欢声笑语,沿着着海面粼粼水光阵阵飘来,叫岸上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而望。
岸上,林岱安穿着一身朴素短衫,夹在一个长长的队伍中,对着茫茫大海出神。
“说的什么鸟语!你以为这是什么船?也敢来滥竽充数!”负责招工的官差对队伍前面的人怒斥道,“若耽误唐大人的差事,叫你全家下大狱!”
挨骂的人灰溜溜跑了,这一下,队伍中不少人都如作兽鸟散。
“下一个!”那官差高喊道。
林岱安上前,被那官差上下打量几眼,官差身旁站着一个歌女,浓妆艳抹,身段窈窕。
“哟!来了个俊的!”那歌女用一口生涩别扭的琉璃岛语,拖着腔调打趣道,“你做奴的官人,奴放你上船哟!”
林岱安用琉璃岛语回道:“草民家中贫寒,不适宜生长姑娘这般的娇花。”
那歌女听后咯咯笑起来,侧耳对官差低声耳语几句,官差对林岱安摆摆手:“跟我来!”
林岱安跟着上船,走过许多台阶,穿过不少外围船舱,来到最里间,又路过十几个奏乐吟唱的歌女,才停下。
只见为首一人歪斜着身子坐着,身边两个美貌歌女左环右抱。这人约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凤目蚕眉,天庭饱满,穿着打扮尤显富贵,只可惜有个鹰钩鼻,显得他心机暗沉,颇有煞气。
林岱安认得他,他便是海城知府,唐皇贵妃的兄长,唐俪文。
唐俪文上下打量他,见他衣衫半湿,发丝凌乱,漫不经心地问:“叫什么名字?”
林岱安心念一转,开口道:“小民姓宝,邻里乡亲都唤我阿宝。”
“如何学得琉璃岛语?”
“前些年跟着父亲出海打鱼,学过一些。”
唐俪文扭头从一旁歌女口中咽下一口酒,眯了眯眼睛。
“我怎么瞧着你有点脸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林岱安心下一紧,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小民不才,年前水患时,当过流民乞丐,唐大人赈灾济民,亲自施粥,或许见过小民。”
唐俪文蹙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旁边的歌女再次凑过来送酒,唐俪文扭头喝下。
“唐兄!你怎地不等我,一个人就先快活逍遥起来!”船上大踏步走上来一人,这人声音爽朗,五官英气,身材魁梧雄健,腰悬长刀,脚穿军制皮靴。
林岱安不认得他,余光默默打量。
只听唐俪文呵呵一笑,“王术,你怎么像王琅的跟屁虫,一听说他要来,人还未到,你就先屁颠屁颠地凑上来,怎么,偌大一个沅州,都盛不下你?”
王术哈哈大笑,“没办法!谁叫他是王家的宝贝疙瘩呢!他只身一人来海城,连个侍从都不肯带,叔父放心不下,叫我暗中照应。”
唐俪文低声哼笑,“你又不是王仑的亲儿子,何必这般耳提面命”
“我又不像你,有唐国公这么个争气的爹坐镇京都,还有个美若天仙的妹妹在陛下跟前给你保驾护航。”王术感慨道,“我总得给自己找个护身符。”
“滚你娘的蛋!”唐俪文笑骂道,“别把自己说得跟路边没人捡的乞丐似的,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你的出身?你也就比起王琅差一点儿,但谁又能跟他比呢!”
王术收住嬉笑神态,严肃道:“唐兄,这次出海,咱们……”
话未说完,便被唐俪文一个眼神打断。
林岱安被一旁的官差匆忙带下去,安顿在下人仓房。
这船巨大,约莫能装五六百人,光是林岱安一路瞧见的,就有三百来士兵。
仓房里有二三十人,都是船上做粗活的,有人躺在地铺上歇息,有人凑对蹲坐着打石子牌。
忽听一阵锣鼓声起,船上的丝竹之声顿时消弭,紧接着便是嗖嗖嗖几声,又砰砰砰地响起来。
林岱安隔着窗子看去,竟然是一个个烟花飞入上空,如流星一般,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灿烂绽放。
唐俪文极其喜好烟花,这是唐俪文每次出海必备的节目。只是没想到,连阴雨天也不例外。
几十艘海船从港口驶出,将这艘布置华丽的官船护在正中,浩浩荡荡地杨帆启程。
林岱安皱眉思量。
唐俪文多年前就已来到海城,在之前一次剿灭海盗中立下大功,被皇帝升为海城知府。
只是今年,忽地海盗又起,怎么剿都剿不完似的,一茬又一茬。
不少出海的百姓都命丧大海。
传闻那海上龙王练空桑又横空出世、卷土重来了。
因此,唐俪文这次是要再去琉璃岛剿杀海盗。
“阿宝!想什么呢?”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林岱安转头,眼前的青年穿着粗布衣,正一脸亲切地看着他笑。
“暮暮儿!”林岱安惊诧道,“你怎么也来了?”
几月前,林管家去世后,林岱安就将林暮的奴籍消了,叫他自去谋生,谁知竟在这里遇见。
这里人多口杂,很多话不方便说。
又听林暮笑着道:“我在这船上后厨帮工,方才去给上头送酒菜,正好瞧见你。”
怪不得他喊自己阿宝,原来正巧被他听见。
林岱安担忧这次出海可能凶险,正要劝林暮趁早寻机会下船,却见林暮忽地凑近,拍他的手背,“我还有工要做,就不多聊了。”
林岱安面上不变,眼神微微诧异地看林暮一眼,林暮却已转身走了。
待他走后,林岱安到偏僻角落里,趁人不注意打开手上被林暮塞来的细布条,只见上头用碳灰写着三个字:
假,杀,逃!
林岱安蹙眉。
什么意思?
林暮看样子已经在船上待一些时日,莫非唐俪文剿海盗还有内情?
林岱安想着想着,忽地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有些不敢置信,转头看向身边各形各色的人。
仔细观摩,才发现这些人虽都打扮朴素,但一个个身材健壮,没有常年做粗活劳累出来的青筋粗脉,倒有一种军中常年训练的冷硬。
林岱安心中暗惊,海城水师原本归颜荣将军所管,后来颜荣夫妇在抗击海盗时牺牲,被练空桑所杀,之后陛下委派傅云帆来,傅云帆在任三年间,风平浪静,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被陛下调回京城。
也不知下一个,皇帝会派谁来,莫非就是王琅?
王琅虽剑术超凡,但世人都传,他未来是要做宰相,会跑来这偏僻海城带兵?
但不管是谁,新任督军到达以前,唐俪文身为知府,代领其职。
林岱安蹙眉沉思,莫非,唐俪文是要趁前任督军刚走,新任督军尚未到来之际,背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他将粗布条抽丝,待看不出字迹时,才从窗子里扔出去,那布条在风中翻几个滚,淹没在滔滔海水里。
船日夜兼程地在海上行驶,约十日后的夜晚,除了放哨的水兵,众人都在昏睡。
海上忽地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哪怕这船够大,也颠簸得厉害。
林岱安立刻起身,只见仓里那些人依然睡着,齁声震天。
之前那个领林岱安的官差再次过来,对林岱安道:“阿宝!还不快出来!”
林岱安跟着过去,行到船头,只见唐俪文、王术与数十个穿戴整齐的士兵都已在甲板上站着。
而远处百米外,一搜造型奇特的海船正朝他们驶来,若不是唐俪文这艘船万灯齐明,将附近照的光亮,还真不容易瞧见它。
“阿宝!你来听一听,他们在唱什么?”唐俪文不似往日那般轻佻,神态异常严肃。
林岱安侧耳倾听,果然听见那艘奇特海船上飘来阵阵高昂的吼声,似乎在喊口号。
他凝神细听,竟然真是琉璃岛语。他听一句,便翻译一句:
飓风巨浪将我藏
他蹙眉,紧接着道:
奇珍异宝入我囊
他心中诧异,莫非是自己之前多疑,判断失误?这船真是海盗?
林岱安一边心中惊疑不定,一边继续翻译:
若论威名远扬,唯我海上龙王!
他佯装惊恐道:“大人!好像是那海上龙王练空桑来了!”
唐俪文冷笑一声,对着滔天海浪怒道:“好个练空桑!我正要去琉璃岛找你,你倒送上门来!好好好!也省得我再多费几日粮食,今日就就将你们一窝端了!”
紧着他,他冲水兵们威声下令:“弓箭手准备!听我号令!”
船上的士兵立刻抽出背上弓箭,拉紧弓弦,一个个进入备战的戒备神态。
灯光下,唐俪文昂首而立,神情威严,在狂风巨浪中巍峨不动,当真似个英勇抗匪的大英雄。
连林岱安都开始心生疑惑,莫非自己真误会了他?
待那船走近射程,唐俪文抬手前挥,“射!”
立刻数百支剑嗖嗖嗖地穿过茫茫夜色,朝那艘愈来愈近的船飞去。
“哈哈哈!”
海盗船上传来阵阵大笑,紧接着,对方便也射过来数百支箭,有士兵中箭倒下,立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片刻后便翻着白眼,两腿一蹬一动不动了。
林岱安大为震惊!
这可不像演的!
王术咬牙切齿道:“箭上有毒!”
前排拿弓箭的士兵,手上顿时有些不稳。
传闻琉璃岛民擅长研制各种秘药,毒药更是数不胜数。
莫非对面当真是练空桑?!
唐俪文恨恨地怒骂一声,从一旁士兵手中取过弓箭,拉满弓,朝那海船上帆竿顶端挂着的骷髅旗帜射去。
只听咯吱一声,帆竿应声而断,骷髅旗坠落入海水里。
船上立刻响起士兵的欢呼声,而对面船上则传来琉璃岛语的咒骂。
双方激烈交战起来。
船上相继又死去不少士兵。
这样对战将近半个时辰,海上忽地风平浪静,那海盗船没入水中,奇迹般地消失不见。
“加快速度!朝琉璃岛行进!”唐俪文咬牙切齿道,“不灭了练空桑,我唐俪文誓不为人!”
船果然加速行驶,王术命令隔壁的船靠近,吩咐人将牺牲的士兵搬挪到那艘船的一头。
林岱安也低头俯身去搭手帮忙,发现那些士兵的身子是僵硬的,做不得假。
一具具尸体堆积在船的另一头,叫人不忍目睹。
又连续行驶十几日,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终于远远可见一处群岛。
“琉璃岛到了!”有哨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