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没什么呀?”花朝打着哈欠敷衍道,“不小心沾湿了水吧。”
老神医的医馆并不大,他与病秧子一同住在后堂一间储存药材的屋子里,搭了两张炕,各自一张,同住过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病秧子毛病倒也不少。
譬如,一开始不愿意和他同屋睡,可是老神医打呼噜,花朝也不愿意与和老头挤,最后好说歹说,挂了一张帘子,病秧子才勉强同意。
再譬如,病秧子每天都要洗澡,换干净的衣服,花朝每天采药回来,还得给他烧洗澡水。虽然并不是病秧子要他干的,但谁叫他花朝有侠义心肠呢,看病秧子那柔柔弱弱的身板去一桶一桶地提水,他看不过眼。
当初救他时,怎么没瞧出来他毛病这么多呢!
花朝可没忘, 第一次救他那天,他穿得衣服可比自己还要破烂多了!
往日里,花朝迁就着他,每日回来怕自己熏着他,也洗得勤快。
但今日,花朝实在太累了。
他今日采药,遇上十几个罗刹士兵,要硬抢他的药材,他身上没带剑,那些罗刹士兵凶神恶煞的,身材又魁梧,花朝与他们恶斗了一场,一拳难敌多手,对方还带着长钺,他伤了对方几个人,自己也挂了彩,好在花朝轻功好,总算保住药材甩脱了他们。
没打赢罗刹人,还受了伤,花朝觉得十分没面子,不愿意叫人知道,再加上浑身酸痛,只想倒头就睡。
谁知他还没沾上枕头,就听哗啦一声响,病秧子扯开帘子,快步走到屋外,扶着墙干呕起来。
花朝:……
他低头嗅了嗅身上,也没那么臭吧!
他听病秧子呕得都咳嗽了,咳得花朝心惊肉跳,只得起身下床,跑去柴房洗澡,连热水也懒得烧,直接冷水浇下来,将自己洗涮了个干净,才回屋睡觉。
回屋的时候,病秧子已经沉沉睡了。
花朝却被冷水冲跑了睡意,瞧着那干净的白色帘子发了会呆。
最后,在心底叹息一声:唉!谁要嫁给这病秧子,可有得受了!愁人!
半夜,花朝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吹箫,箫声凄凄惨惨的,像是人在哭。
第二日早晨,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屋里早已没有病秧子的身影。
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见炕头还放着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火红的颜色,是他花朝最喜欢的。
他拿起来,还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
老神医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他喜滋滋地穿上,跑去药堂里找病秧子,却没见着人。
再走到前厅,老神医正在给一个妇人把脉,“恭喜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已有三月了。”
那妇人喜得合不拢嘴,“多亏了老神医,才终于盼得喜胎。”
花朝正要开口询问病秧子的去处,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只见十几个人呼啦啦冲进来,穿着大殷人的服装,却是金发碧眼,嘴里还喊着叽里呱啦的话,一下子把狭窄的医馆前厅给挤满。
其中一个人上前,一把推开那妇人,用蹩脚的大殷话问道:“谁是大夫?”
花朝动作极快,去扶住那已有身孕的妇人,对那群罗刹人怒目而视。
一瞧,好家伙,不正是昨日抢他药材的罗刹士兵嘛!
那群人显然也认出他来,先是一愣,接着一个个怒火中烧,叽里呱啦地怒吼了几句,花朝只听懂了其中一句:“原来是你!”
“是你花爷爷我!有种冲我来!”花朝挑衅道,“要打,去外面打!”
那群罗刹人才不管里面外面,当下就冲花朝砍过来。
那妇人吓得尖叫一声,花朝挡在她前面,顺手捞起凳子去隔档,起身一阵连环脚,将为首的几个踹出一端距离,老神医连忙扯着妇人趁机转到后方药堂里,只探出头观战。
花朝后悔自己近来当药僮当上了瘾,甚少配剑,这一番十分被动。
老神医还在后面唉声抱怨:“别砸我的东西!”
花朝束手束脚又没有武器,不一会儿身上就又挂了不少彩,胳膊、腿上都割破了几道口子。
无奈之下,他抄起老神医的捣药罐,砸向屋顶,碎裂的砖瓦哗啦啦掉下来砸在罗刹士兵身上,屋顶破一个大洞,他施展轻功,踩了那个蹩脚大殷话咒骂他的罗刹人,从洞口跃了出去,口中挑衅道:“花爷爷在外头等你们这群龟孙!”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在外头冲罗刹士兵喊道:“你花爷爷在这里!”
那群罗刹人扭头,气急败坏地冲出屋子,朝花朝追去。
论跑得快,花朝还没遇到过敌手。
只是他刚跑没多远,却迎面遇上归来的病秧子。
病秧子背着药篓子,显然是采药刚回来,一身水墨衣衫上沾了些许泥土。
花朝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天都这么冷了,他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这么一走神,竟停下了脚步。
病秧子微微皱眉,将背上药篓子解下提在手里,淡淡道:“你怎么又……”
话未说完,两人就被罗刹士兵团团围住。
花朝心中暗叫不好,他一个人都打不过这群凶悍的罗刹人,再加个拖后腿的病秧子,岂不是要命!
他这边还在担忧病秧子有性命之忧,身旁的病秧子却突地俯身又呕又咳。
花朝:……
“你……你身上又有血……”
病秧子一边咳,一边有气无力地躲开他。
这一躲不要紧,就近的一个罗刹士兵一把将病秧子扯过去,抽出一柄短刀,逼在病秧子脖颈上。
药篓子打翻滚了几滚,药草、药枝混乱掉了一地。
这一下,花朝也不敢再动了。
谁想到病秧子还有怕血的毛病、送人头的癖好。
那个罗刹士兵指着花朝道:“你,跪下,药,给我。”
跪那是不可能跪的,绝对不可能。
“跪下!”那罗刹士兵怒吼一声,刀尖贴着病秧子咽喉,几乎要割破了皮!
“哎哎哎!”花朝连忙阻止,“跪跪跪!我跪还不行吗!您是大爷!”
他刚弯下膝盖,那边病秧子突然抬手,轻轻一挥,罗刹士兵对他没有防备,竟真被他一下反手挥开了刀刃。
花朝吓得心几乎要跳出来,病秧子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他趁机一脚踢飞地上一根药枝,枝端截断处尖锐,竟直直插入那罗刹士兵的咽喉。
从病秧子挥手到花朝动作,几乎就在一瞬。
其他罗刹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
花朝飞身上前,一脚将挟持病秧子的罗刹士兵踹倒,一手扯住病秧子的手腕,拉上就跑。
跑着跑着又嫌病秧子脚步慢,干脆一把将人挟起来横在腰间,纵身飞跃到街道旁的屋顶上,几个起落,风一般消失了踪影。
花朝担忧那些罗刹士兵回到医馆寻老神医麻烦,又绕回去。
他将病秧子仍在炕上,从包裹里取出自己长剑。
“今日不叫他们瞧一瞧花爷爷剑法的厉害,我就不姓花!”
说着,扔下一句“在这等着,别乱跑”,就冲到前厅去。
老神医正在收拾砸乱的东西,见他出来,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两,你赔。”
花朝:……
他怀抱长剑,倚在门口,一直守到夕阳西下,守到天色渐渐黑了,也没见那些罗刹士兵的人影。
“嘿,一群怂货!”
花朝骂了一句,却听到后头又传来呜呜咽咽的箫声。
他转身想回屋子,却没忘记先去冲个澡,换掉带血的衣服,又将干净的水烧上一锅,才走出柴房,去到狭小的院里,寻着箫声望去,只见病秧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裳,正坐在屋顶上吹箫。
寒风吹着他单薄瘦弱的身板,几乎下一瞬就要倒下。
神奇的是,他竟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
“喂,你不冷么?”花朝飞身上去,坐在他身边。
病秧子不回答他。
花朝也不再说话,朝后躺下,枕着双手,静静听着那丧葬曲一般的箫声。
哪怕是花朝这样没心没肺、整日挂着笑脸的人,也被这箫声渲染得满心伤感,回忆起自己去世的爷爷,落下泪来。
连箫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
直到病秧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花朝才回过神来。
他慌忙坐起身,“你这个身子,还坐着屋顶上吹冷风,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不成!”
他正要飞身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吃惊地扭头盯着病秧子,“你……你怎么上来的?”
病秧子淡淡瞅了他一眼,“爬上来的。”
花朝:……
他朝下头一看,墙上竟真有个梯子,是老神医用来取存放在高处的药材用的。
他清了清嗓子,“我……我帮你下去吧。”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紧张。
病秧子淡淡道了一句“不用”,就自己起身,缓步走过去,扶着梯子一步一个台阶下去了。
花朝摸了摸鼻子,纵身一跃跳到地上。
“喂!”他喊住要进屋的病秧子,“热水我已经给你烧好了。”
谁知他辛苦一番,病秧子还不领情,头也不抬道:“我洗过了。”
花朝只好自己又去洗了一遍,不然白白浪费了热水。
回到屋里时,病秧子正靠在墙上看书,幽幽灯火下,衬得他更显苍白憔悴。
花朝心想,都说灯下看美人,此话果然不假,病秧子憔悴归憔悴,却美得摄人心魂呢。
“灯下看书,仔细看坏了眼。”
花朝说完,病秧子也不理他。
花朝好奇道:“你看的什么书?”
他凑过去瞧一眼,原来是老神医的医书。
他对医书没兴趣,只喜欢江湖豪侠的话本子,失望地坐回自己炕上。
他忽地想到什么,去炕头解开自己的包裹,取出小本本,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像是回顾什么开心事,眉眼都是笑意。
病秧子的目光从医书上移开,落在花朝脸上。
盯了许久后,病秧子问他:“你都没见过楚天涯,却一心想拜他为师,你不怕见了他,会失望么?”
失望?这花朝可从来没想过。
他怎么会失望呢!那可是楚天涯啊!
花朝又滔滔不绝,将楚天涯刺死燕王、斩杀练空桑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彷佛他本人就在场一般。
“哦!对了!我还有楚天涯的画像呢!”花朝说着,翻身从包裹里取出卷轴,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绳,徐徐展开。
病秧子握住书的手一顿,面上一僵,看向花朝的表情有些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