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楼里,画阁朱楼,雕筑得精巧华丽,花团锦簇,布置的美丽非凡。
花朝却一人,独坐空楼上,无人可与欢。
眼瞅着日渐黄昏,楼外夕阳卷云暮,远处山影萧森森。
他等的人,却一直没来。
烈酒不知喝下多少坛,他却一丝醉意也无。
直到王琳率着金戈铁骑,来到莲香楼下,花朝才终于收回眺望的目光。
此时,一道水墨孤影飘然而来,落足于在王琳兵马前方。
那轻功俨然比花朝不知高多少倍。
花朝却没有一丝欢喜。
楚天涯来此,不是为他,是为火药,为王琳。
王琳勒住马,瞧着眼前清瘦单薄、陌生却漂亮的青年,瞬间猜到他的身份。
他问了一个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楚天涯,你今年几岁了?”
楚天涯仿佛没听到,木然道:“花朝此人,你带不走。”
王琳原本也不是为花朝而来,但他还是哼笑一声,道:“就凭你一个人?”
楚天涯淡淡道:“就凭我一个人。”
王琳哈哈一笑,“本公子若偏要试一试呢?”
楚天涯沉默地拔出刀,动作极其缓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王琳收起笑容,“我若没猜错,军器司的火药,原本该转移到皇宫内,只要王家大军敢闯宫,便会被炸个粉身碎骨,对吗?”
楚天涯没有说话。
王琳好奇道:“你的小情人却偷偷将炸药转移到别处去,叫谢家陷入被动。楚天涯,我很好奇,他此举是听你命令,还是自作主张?若是他自作主张,你可能猜到他将火药藏在何处?待你们事成之后,你又会如何处置他?”
楚天涯木着脸道:“与你无关。”
王琳却不依不饶,“我实在好奇,能叫我勘不透也猜不透的人不多,你却算上一个。你对谢昆忠心卖命,言听计从,却又会突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你为何杀死截杀西北军粮草的队伍?他们可是谢昆派去的人。你既然去了西北,要与罗刹人密谋勾结,为何又半途而废突然离开?”
楚天涯却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
花朝遥遥听着,却又发觉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站在高楼上,俯瞰着王琳与楚天涯的这一场战斗。
他知道,楚天涯不会输。
王琳见问不出话来,轻轻抬手,“将他拿下!”
身后十几个兵先冲上前来,只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冲到楚天涯跟前,就已全都倒在地上。
无一例外,全是一刀封喉。
楚天涯甚至连脚都不曾动一下。
王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眯着眼去瞧,才发现楚天涯手中还有几把精巧别致的飞叶刀。
有那么一瞬,王琳心中骤然升起冷意,若是飞刀冲他自己飞来,他能否躲得开?
他没有把握。
可楚天涯却也没对他出手,就好像他来此,只是为阻止他取火药一般。
王琳心中疑惑万分,楚天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别说王琳疑惑,楚天涯自己,也在疑惑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他左右摇摆,犹豫不决。
他最厌恶杀人,却杀了不少人。
他一见到血,就全身如针刺一般痛苦,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可他手上却沾过不少血。
他要杀死王琳吗?
他要杀死这些曾经上过战场、保护大殷国土与百姓的士兵吗?
他要将火药交给谢昆,炸死那些不服谢昆的无辜官员吗?
他杀过许多人,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可后来突然有一天,那痛苦再次变得清醒,折磨得他好似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忠于他父亲的好儿子谢道燊,另一半是心有侠义的楚天涯。
王琳却突然惊呼一声,高喊道:“花朝!你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楚天涯微微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花朝提着一大桶火油,正顺着莲香楼的台柱泼下来,又见他拿起早已备好的火把,点燃火油。
楚天涯瞳孔微缩,有一瞬像被人攥住心脏。
火苗蹭的一下烧起,木制的莲香楼,很快就着起来,自上而下,像一条火龙,很快蔓延。
浓浓的黑烟,遮住花朝的身影,阻断楚天涯的视线。
莲香楼虽高,但比起瑶台远远不及,以花朝的轻功,从楼上跃下便可逃生。
可大火眼看着开始蔓延,花朝却依旧待在高楼上,甚至还舞起剑来。
“哈哈哈哈!妙极!妙极!”
楚天涯忽然听到那熊熊烈火中传来一声狂笑。
那爽朗的笑声,彷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中来的人。
“哈哈!诸神皆灭,唯我独生。哈哈!唯我独生。”
一阵阵风吹来,从火海中传送出一股股的奇异香味儿,随着香味一同飘来的,还有一阵凄厉歌声,似是杜鹃泣血,似荆棘花最后的悲鸣。
“神兮,神乎?爱兮,爱乎?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我生,醉千岁,
我死,梦万华。
万华千岁若有,醉生梦死何来。
烂漫天真是我,艳丽妖冶是我。
眉眼满是风流,足下全是业火。
哈哈!呜呼爱兮,呜呼花兮。哈!哈!”
王琳不懂,为何花朝突然要自寻死路。
只有楚天涯懂,花朝在逼他做选择。
曾经,少年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花朝说他:“人为什么要寻死呢?那是懦夫才做的事!”
楚天涯回他:“你不懂。”
“我是不懂,”花朝哈哈一笑,“我也不想懂。我只想找到楚天涯,做一生侠义事!”
楚天涯怔怔瞧着那火光。
火光之中,遥遥听见花朝逐渐狂浪的歌声:
“一朝醉,醉死梦中花三千
一剑霜,霜寒天下兵十万
一桩罪,焚我花朝千岁梦
一场火,烧我梦中万华莲。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
一日爱,红莲美人不惜命,
一夜辞,天涯浪人不要脸!
哈哈!呜呼爱兮,呜呼花兮。
用我花朝千岁命,送你天涯浪人歌。
天下人人享太平,独你夜夜魇心魔。
哈哈!哈哈!”
王琳瞧着发愣的楚天涯,心内暗暗想着:大哥已不在,此人若活着,必是王家心腹大患。
他突然爆发出仰天长笑,对楚天涯道:“楚天涯,你可知我大哥为何跳下瑶台?”
“我小时候,他便常常对我说起你的事,言语之间满是欣赏。他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与你比一场!”
“只可惜你却根本不配!我大哥虽屡次拒绝颜昭唯,却宁愿跳下瑶台也没伤他分毫,可你呢?明明睡了楼上这个小美人,却叫人家替你担下红莲世主的罪名,又眼睁睁瞧着人家去送死而无动于衷!”
“若我大哥知道,楚天涯是这样始乱终弃、以爱为兵的懦夫,不知该怎样后悔!”
楚天涯双瞳中闪过痛苦。
他的命,是谢家付出巨大代价才保下来的。
老天给他绝顶的武学天赋,却又将他桎梏在这幅残破的身子里。
他的人生是那般压抑无望,死亡似乎随时都在召唤他。谢昆却始终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
是治疗,也是折磨。
他身上的血,不止是他自己的血,还有他两个妹妹的血。
当他以为自己收到死神召唤,终得解脱时,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躺在身侧少女苍白的脸,他恨不得立刻拿刀将自己捅得千疮百孔。
他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可每一次见到血,都好似在提醒他,他的命不属于自己,属于整个谢家。
他连命都不能自己做主,更何况情爱?
王琳见他似乎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有些失望,当即挥手下令,吩咐人射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飞出去的瞬间,王琳见火势骤然凶猛,很快蔓延到最底层,连忙扯住马缰,掉头撤退。
薛灵均赶到莲香楼时,远远便瞧见那熊熊火光,顿时脸色大变,大步朝莲香楼奔去。
林岱安去安顿好父亲,来得迟一些,见薛灵均在前方狂奔,急得在身后一声声唤他。
林岱安瞧着那大火,突然明白过来,神色大变,直接拔地而起,朝薛灵均扑过去。
他一把抱住薛灵均,就势朝地势低的方向滚过去,一路磕磕碰碰,直到滚进一处低洼坑里,才停住。
薛灵均还未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轰”地一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慌忙抬头,只见火光之中,莲香楼已轰然倒塌,阵阵爆炸声不绝于耳,炸飞的瓦片四散喷射,连对面的海云天都被炸塌了一半。
一股热浪袭来,林岱安拼命将薛灵均护在身下,紧紧贴在地面,不少沙土碎石、瓦片裂砖朝他们砸过来,几乎将两人埋在土里。
花朝居然将火药埋在了莲花楼底下。
那原本是莲香楼存放着各式排戏道具之处。
待爆炸声停住,一切归于寂静,林岱安才从一片狼藉中抬头,起身抖落沙土,又连忙将薛灵均拉出来,焦急道:“宝儿,你没事吧?”
薛灵均顾不上身上疼痛,哽咽道:“花糕儿,花糕儿他还在里面……”
林岱安转头看向莲香楼,花团锦簇的莲香楼,此刻已是一堆废墟,只余下浓浓的黑烟笼罩在上面,哪里还有花朝的人影。
林岱安见薛灵均神色哀凄,安慰道:“花朝他轻功那般好,不一定就……”
他没能说下去。
方才炸药那般凶猛,纵然花朝轻功再好,怕也是会被炸的粉身碎骨。
别说花朝,就算是楚天涯,也不一定能活下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