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薛灵均问。
“后来……”
黑暗中,一阵凉风吹来,吹散人身上的酒意,叫花朝忽地清醒过来。
他朝薛灵均看去,“灵均,我把你当作唯一的至交,在心底最想与你亲近。你今晚来此,不会是专门来套我的话吧?”
薛灵均坦荡直视他,“花朝,我不瞒你,在西北战事之前,玉郎的确在查红莲世的幕后之手到底是谁。但我没想到,你会是红莲世主。咱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又曾结拜过兄弟,我不会害你,玉郎亦是。”
花朝在黑暗中对着已经干了的烛台发愣,这世间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别说薛灵均,他自己又何曾想到这一日。
只是冥冥之中,老天常常弄些不如人意的造化。
薛灵均接着道:“我只想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心思单纯,我担忧你被人利用,一腔心意付诸东流,到时候赔上自己不说,还落得个伤情伤心的下场。”
花朝默默不语。
良久,他突然哈哈一笑,“灵均,我不像你们那般聪明,不耐烦想这些叫人脑仁疼、又费心费神的事。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只图眼下痛快!”
说着,又昂头灌酒。
夜空中,皇宫一角的方向,突然炸出一朵灿烂烟花。
花朝瞧着那朵烟花,丢下酒坛,站起身,“灵均,咱们相识一场,我便也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如今,皇宫里那位大殷天子,只怕已命丧黄泉!”
“你说什么?!”薛灵均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今日可是天子寿诞!”
这会,应该正在举办晚宴才对。
花朝却道:“今晚去皇宫赴宴的,除去已加入红莲世的,其余人等,全都会葬身火海。”
薛灵均面色大变,一把扯住花朝,“玉郎……玉郎他也在里面……”
“世主!”孙人杰突然又来到楼上,见薛灵均正拉扯花朝,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奇特,“世主,你……你不是已经有……”
花朝没有拨开薛灵均的手,冷冷问:“什么事?”
孙人杰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
他朝薛灵均瞅一眼,十分艰难地继续说完,“叫你明早入宫时,把薛灵均带上,一同观礼。”
“观礼?”薛灵均奇道,“观什么礼?”
花朝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缓缓道:“观新帝登基之礼。”
————
翌日,皇宫。
大殷京都的皇宫里,有一座瑶台,传闻有数千年历史之久,乃夏朝神都遗迹。
历届天子即位,皆都要去瑶台之上,祭天告祖。
瑶台十分高,若立在瑶台之上,则有摘星之感,传闻史上有一位皇帝有恐高之症,在登基大典上,踏足瑶台之上后,面色苍白,冷汗直下,两股战战,典礼进行到祭天那一步时,身居高处朝下一望,竟昏厥过去,成了史上供后人嘲弄的笑话。
瑶台十分宽,占地近乎一顷,天子可携诸亲眷、臣子一同步上瑶台。
瑶台的台阶,有三千步之多,若遇上身体病弱的天子,便只能叫人抬着上去。
林岱安站在瑶台之下,望着宫殿内的太监宫女,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如失智的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卫总官木着一张脸,扬声道:“新皇驾到!”
太监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
威严巍峨的皇宫里,竟当真举行起即位祭天大典。
林岱安抬头望去,只见颜昭唯穿着明灿灿的九爪龙袍,头带黑金帝王冠,十二道金珠串做成的冕旒,遮住他的容颜。
颜昭唯手中牵着一个人,正是王琅。
颜昭唯没有将王琅装扮成皇后的模样,而是恢复他王家贵公子的模样,头发高高竖起,玉饰点缀发顶,一身广袖锦带祥云长袍,腰间别着一把典雅折扇,更显得他相貌俊雅,丰姿秀气。
好一个如琢如磨佳公子,却深陷在这一场哗变闹剧之中。
而叫林岱安惊疑的是,就连百官也来到瑶台脚下,俯身跪拜,高呼万岁,配合颜昭唯的这一场闹剧。
林岱安甚至在跪拜的人群中,瞧见许久未见的礼部尚书宋澜,王太公与王太尉,甚至还有魏典与钟尚林。
也对,太子与王琅,都在颜昭唯手中。
宋家与王家,都被拿捏了软肋。
那些没有软肋的、或者没被制服的,只怕都已烧死在乐天大殿中。
至于钟尚林,能从那日大火之中逃生,看来在林岱安不知道的时候,他已与颜昭唯结党。
颜昭唯为了这一日,当真耗费许多心机。
林岱安视线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却始终没找到林彦归的身影。
而颜昭唯唯一的亲人,颜贵妃,却也不在。不过,颜昭唯既然并不是颜蘅,那他对这个姐姐,有多少亲情,就难说了。
也或许,林岱安内心揣测,两人早就私下有所交易。
有宫人开始奏乐,不知是否因殷宁新丧,那乐曲听着哀怨、凄凉。
颜昭唯牵着王琅,两人并列而立,在那寂凉的乐曲中,一步步迈上台阶。
王琅面容平和,神色无波,往日如星般璀璨的双目,此刻却毫无神采,对擦肩而过的林岱安,也视而不见。
眼见着二人已往瑶台高处走去,林岱安也被暗卫催促着往上走。
“磨蹭什么?”身后的暗卫猛地推林岱安一把,带起镣铐的哗啦之声,“别耽误主子的吉时!”
昨夜之后,他身上已是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但颜昭唯还是叫人给他戴上禁锢的镣铐。
琉璃岛果真是秘药奇药,多不胜数。这世上竟真有能叫人全身失去力气的药。薛灵均给他的药囊,也只能暂时拖延缓解一时半刻。
连王琅那样的人,都能任颜昭唯摆布。
终于到瑶台之上,只见上面早已备好祭天的三座四方大鼎,下方还有九个圆鼎。
每个圆鼎内都已染着香,奇异的香味飘在空中。
林岱安怀疑这香中也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效,好叫整个大典能按颜昭唯所想的那般进行。
站立一旁的卫总官,磨磨蹭蹭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圣旨遗诏,小心翼翼地朝颜昭唯看去。
颜昭唯缓声道:“再等等,还有人没来。”
他松开王琅,走至瑶台边上,遥遥朝下望。大约半柱香后,颜昭唯突然道:“来了。”
林岱安顿时心内一紧,双目一瞬不移地盯着来处。
台阶上,先是上来一个戴着精致银色面具的青年,一身红衣,腰悬长剑,林岱安认出他来,是花朝。
随着花朝身后而来的,是一身素白衣衫的薛灵均,目光也正在四处寻找林岱安,两人一触便目光一凝。
最后,又上来一个人。
那是个十分消瘦的中年男子,一条三指宽的青色锦缎,遮住他的双目,显得整个人有些清冷脆弱,而他高挺的鼻梁与透着坚毅的下巴,又与林岱安有六七分相似。
他坐在轮椅之上,是被人抬上来的。
林岱安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想大声喊“爹爹”,却发现嗓子被堵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急什么!主子吩咐了,待典礼完毕,自会叫你们相见!”身后的暗卫再次扯了扯林岱安身上的镣铐,冷冰冰道。
林岱安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林彦归。
那便是他父亲?他日思夜想、多年未见的生身父亲?
他变化实在太大,与自己幼年中的记忆全然不同。
只见林彦归被花朝带到王琅跟前停下,颜昭唯也早已走到王琅身侧。
花朝对颜昭唯沉声道:“你的人,我都已带来。我的人呢?”
“急什么?”颜昭唯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可是楚天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见花朝抽出剑,颜昭唯瞧着那剑,不以为意地低笑一声,“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不跟你打。”
花朝默默将剑尖指向林彦归。
颜昭唯顿时不笑了,冷冰冰道:“他跑了!”
花朝的剑尖立刻朝林彦归逼近几分。
“你去谢丞相府上找他!”颜昭唯有些怒气,“除了谢府,他还能跑哪里去!也就只有像你这样的傻子,才连他的身份都猜不到!你滚吧!”
花朝收回剑,果断转身。
“不过,我劝你还是留下的好!”颜昭唯话音一转,突然又叫住花朝,“我猜,他很快就会来这里!”
花朝却只停下片刻,就风一般消失了。
颜昭唯面上露出三分讥笑,三分冷笑,三分嘲讽,还有一分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苦涩的情绪。
他将林彦归推至香鼎下方,侧目对卫总官使了个眼色,神情严肃道:“可以开始了。”
卫总官这才徐徐展开早就掏出来的圣旨,朗声宣读:
“殷羲在天,皇帝殷宁诏谕:朕幼年登基,资质庸碌,十余年来无甚功绩,今有殷璃后人殷明珠,天资卓越,敏而好学,可继大任,特赐诏书,以示天下。——羲宁二十四年六月十日”
瑶台上的百官们,原本一个个面容死寂地跪在台上,听闻圣旨,却也都大为震惊,不约而同地朝颜昭唯望去。
卫总官木着脸高声道:“祭天!”
颜昭唯牵着王琅上前,从居中的四方大鼎下方桌案上,拿起备好的香,在一旁香烛上点燃,朝天拜了三拜,稳稳插入鼎内的粟中。
“问祖!”卫总官再次扬声喊着下一道仪式。
颜昭唯拾起已折好打好的黄色轻花纸,凑近香烛,火苗立刻腾地烧起,花纸化作一团火,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朝瑶台之下飘落而去。
“拜天地!”卫总官木然的脸似乎变得苍白几分,艰难地喊出最后一道仪式。
颜昭唯嘴角露出笑容,转身与王琅相对,语气颇有些兴奋,“王琅,我终于等到这一日,我好高兴!”
他伸出手,在燃着的香上轻轻一拈,拇指与食指之间,便多了一撮香灰。他先是在自己额头上轻点,洁白额间染上香灰之后,又抬起食指,朝王琅额间点去。
王琅神色平和地瞧着他,突然轻声道:“昭昭。”
颜昭唯顿了顿,手上动作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