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岱安翻开,发现与之前那本有些不同,没有标注日期,行文也有些混乱,连人称都是乱的,通篇都是他。
想他,想他,想他!
我多想能瞧他一眼。
我必须要见到他!否则,我会疯的!
思来想去,恐怕只有扮成下人,才能进入颜府。
可是,颜府却不招人,连府里到底有没有下人,我都猜不准。
唐府倒是经常招人,我只好曲线救国,去唐家做一名种花草的短期花匠。
我原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找到机会混入只有一墙之隔的颜府。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那墙上竟然有一个洞。
进入颜府后,我大吃一惊,颜府竟然十分破败荒凉,一点也不像大世家的院子。
我见到一个奇怪的房子,翻窗进去后,我又见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男子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在幽幽闪动的烛影下,显得憔悴不堪,脊背却挺得很直,仿佛宁愿折断也不愿做出佝偻姿态。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
我问他是谁,他却叫我赶紧走。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话。
但我怎么舍得走呢,好不容易才找机会进来。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心下一慌,心虚地钻入床底下躲着。
“爹爹,我进来了。”
是他!
他喊他爹爹。
好奇怪,他爹颜荣,不是早就死在琉璃岛了吗?
他进屋了,我听到他说:“爹爹,你在墙上刻的什么?”
男人平静道:“没刻什么。”
“没刻什么?”他低声笑起来,“你以为我敲不出来么,你刻的是你妻子,还有你儿子!”
他突然止住笑,似乎很生气,“你还是忘不了他们,还想着逃出去与他们团聚,对不对?”
男人沉默一瞬,木然道:“没有。你若不信,可以杀了我。”
空气突然变得凝固,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语气变得十分可怜,听得叫人心肠寸断,“爹爹,你别生气。”
他应该是蹲下了身子,俯身趴在男人的膝上,像个孩子一样撒娇,“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只是害怕,怕你见到亲生儿子,就会不要我。”
“明珠,我既答应收养你,你便与他一样,都是我的至亲,”男人沙哑着声音道,“只可惜,你却总不肯信。”
“你叫我如何信呢!”他声音里含着幽怨、控诉,“当年在灵净山,我想尽办法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出来,可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抛下我,去找他们。”
屋里响起锁链的哗啦声,是他在扯动锁链,“若不是你总要逃离我,我又怎么舍得用锁链锁住你。”
“爹爹,你说,如果他死了,你就只有我一个,那该多好。”
我在黑暗中猝然睁眼,心惊如雷。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般天真又残忍的话,我竟对那个他叫爹爹的人,产生了嫉妒。
在不知多少个失眠的日日夜夜里,我也如他这般想,如果他只有我一个,那该多好。
黑暗中传来男人些微颤抖的声音:“明珠,你不能这么想,就算他死了,也永远都是我儿子。”
“哈!”他嘲讽道,“爹爹,你紧张什么?我若杀了他,只怕你恨不得亲手杀了我。但我笃定,若我被他杀死,你却不会将他怎样。你口口声声说我与他一样,其实,全是谎言!”
“我不杀他。”他阴狠道,“不过,你别忘记,你曾允诺过我的事,永远不许再见他!”
男人似乎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明珠,除了你,我见不到任何人。”
屋内再次沉默起来。
他似乎被男人的这句话伤到了。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说:“爹爹,我这双眼睛,长在你脸上,比在我脸上更漂亮。”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原来他也是会夸人的。
可是,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的眼睛,长在你脸上”?
男人说:“明珠,没有人比你更漂亮。”
他听了似乎又突然高兴起来,“爹爹,哪怕你是哄我的,我也高兴。你看,就算没有他,有我做你的儿子,不是很好么?”
男人没有接话。
他似乎又不高兴了,愤愤道:“王琅还不回来,我就知道,他表面上对我好,心里却与你一样,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王琅,王琅。他提起王琅的语气,又爱又恨。
我突然明白,原来他喜欢王琅那样的人。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极为烦躁的样子,后来,他说,“爹爹,我又要进宫了,天亮时我再回来陪你。”
之后,便真走了。
我却一个人发了会呆。
怪不得他不喜欢我,原来,他喜欢王琅。可是,那是王琅啊,我拿什么与人家比呢。
“你若是不肯走,可愿听我讲故事?”
屋子里的奇怪男人,突然开口。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问他,“你是谁?他为什么喊你爹爹?”
男人沉默片刻,开始讲故事。
故事很长。
我越听越是心惊。
传闻他幼年在琉璃岛双目受过伤,原来,他根本不是他!
我震惊极了!
我只能挑一些我还记得的片段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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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林岱安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去翻开下一页,揭开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
却见第二页,并不是以吴学子的口吻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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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行的船很不顺利,在海上颠簸半个月,还没上岸。
更糟糕的是,我们迷失了方向,无法分辨东南西北。
忽然,海浪滔天,船差点被掀翻,幸而船员老练,谁知才刚稳住,那船竟从底下渗水,船员惊呼,说船底被人动了手脚,提前用了泡水即烂的劣等木头替换了船底。
海浪中,船很快就沉了。
我与几名船员一同掉进大海,随波沉浮。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托到岸上,又沿着地拖行了许久。
待醒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在沙滩上,旁边站着一个蓝眼睛的小孩,应是琉璃岛人。
我说起琉璃岛语,问男孩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孩大约是见我竟会说琉璃岛语,露出惊喜之色,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说,要去琉璃岛。
男孩高兴地说:“琉璃岛是我家,但你偏离航道已有几百里之远。这里是毒炼群岛中的一个,岛上许多毒虫毒草,你若不是碰见我,怕就死了。”
我只好向男孩求助,问他能否送我去琉璃岛。
男孩兴奋地提出,要与我做交易。
“你是大殷人吧?你教我大殷话,我带你去琉璃岛!”
我爽快地允诺他。
自此,便每日教他。
出乎意料,男孩竟极为聪慧,过目不忘,不管多难写的字,只需我教过一遍,就能学会。
我大为惊奇,就将自己所学尽数教予他,甚至经史子集,只需稍加讲解,他就懂了。
“你叫什么?”我笑着问他。
男孩眨着冰蓝的眼睛,漂亮极了,“用我们家乡话,我的名字是“明珠”的意思,琉璃岛上的冰蓝明珠。”
明珠,倒是衬他,我想。
有一日,我在沙滩教他写字,一个海浪打来,浪花打湿明珠的衣衫,明珠不耐烦湿哒哒的衣袖粘贴在手臂上,便一手捋上去,露出伤痕交错的手臂。
我一眼瞧见,大吃一惊,一把扯住明珠,掀开他的衣衫,发现后背上也是鞭痕累累。
“谁打的你?!”我惊呼道。
明珠却笑得极为灿烂,“没人打我,是我喜欢在海里游泳,不小心被海草划伤。”
那伤口密密麻麻地交错,怎么也不像是海草,倒像是刀伤与鞭伤。
我因思念爱妻佳儿却无法见面,见明珠比我儿还要小上两三岁,若是这伤痕出现在我儿身上,只怕我会肝肠寸断。
自此之后,我便忍不住,将一腔慈爱之心都灌注在明珠身上,神态极尽温柔,言语间常带笑颜。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明珠终于对所学心满意足,他从屋子里拖出一只长得十分奇怪的东西,像一条大鱼。
明珠说:“这是我爹爹打造的潜艇。”
我大为惊奇,那潜艇内部机械极其复杂,叫人大开眼界。
大鱼腹部有一扇小窗,明珠打开,示意我钻进去。
这潜艇不怕风浪,海浪滔天时就潜入水底,风平浪静时便浮出水面,顶部打开口子通风。
我们二人行了几日,便到了琉璃岛。
我问他,为什么想学大殷话。
他说,以前他在琉璃岛曾遇见一个哥哥,也是大殷人,会吹很好听的玉箫,耍极漂亮的刀法,还会说琉璃岛语,也愿意教他大殷话,但很可惜,那个哥哥只待了短短几天就离去,他只来得及学些简单的字。
哥哥与他约定好,会再来岛上找他。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见。
“哥哥戴着面具,我不知他长什么模样,但我一定能认出他来!”明珠兴奋道,“等把你送到岛上,我就亲自去大陆找他。他一定还记得我!”
我忍不住笑了。
快到岛上时,男孩又满脸期待地拽着我的袖子,央求我,“师傅用大殷话,给我取个名好不好?”
“你原本的名就已经很好”,我笑道。
但明珠睁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求我,我心下一软,思索片刻,拉起男孩的手,在他手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两个字。
男孩盯着那两个字,轻声用大殷话念出来:“昭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