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一睁眼,就一个弹跳从床上跃起。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在一家客栈的房间,这客房虽装饰简朴,却布置得十分温馨惬意,床头上悬挂着他的千岁剑,而剑上还挂着一根熟悉的碧玉箫,和一个银色面具,瞧着十分精美。
他将那玉箫拿在手中来回摩挲,依依不舍地放入怀中,又将那面具取下来,覆在自己脸上,玩耍了一会儿。
传闻楚天涯闯荡江湖时,常常戴着面具,所以甚少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模样。
花朝嘴角溢出丝丝甜蜜的微笑。
原来他就是楚天涯!没想到他竟是楚天涯!
这世上没什么别的事能叫花朝觉得更加圆满了,他的心上人,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是他一直崇拜倾慕的人,这可真是天假良缘、命中注定呢!
但一想到病秧子怕血、每次见血都吐得天昏地暗的脆弱模样,又不禁有些忧心,回想昨日楚天涯杀那么多抢军用粮草的强盗,溅那么多血在身上,还不知他会虚脱成什么模样。
花朝将面具揣在怀中,提上长剑,出房门下了楼。
只见大厅内,有不少人就座用餐,正低声议论着江湖事。
“你们听说了吗?”有人道,“楚天涯又重现江湖了!”
“他杀死了一批抢粮草的强盗,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其他人纷纷附和,言谈之中无不对楚天涯敬佩叹服。
花朝听着,心里更是像喝了蜜一般甜。
这时,突然又有人道:“听说南方红莲世又起,都已渗入京城来了!”
“是啊!连刑部尚书的儿子都被杀死了!这红莲世真是胆大妄为,做贼的竟专门挑抓贼的刑部下手!”
“唉!红莲世害人呐!只盼着哪一日楚天涯能够出手,剿灭了这一堆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花朝一边听着,一边走到掌柜台前,问道:“店里洗澡的地方在哪儿?”
病秧子肯定会去洗掉身上的血腥味儿,花朝在房间里又没闻到皂角的气息,想着病秧子肯定去了别处。
那掌柜却歉意道:“抱歉呐客官,店里小,并没有专门洗澡之处,客官要洗漱的话,我叫小二给您打热水送房里去!”
花朝神情微微一怔,连忙问道:“昨日送我来这里的人呢?”
掌柜的道:“走了啊!不过他已付了三日的房钱与酒菜,客官只管放心住下。”
花朝有些不敢信,甚至有些羞恼愤怒。
昨日,楚天涯将力竭倒地的他抱起来,对他说:别死。
他一把拽住楚天涯的袖子,生怕他再离开,“别再抛下我。”
当时楚天涯怎么回他来着?
楚天涯垂眸瞧着他,眼神里泄露出丝丝疼惜,温柔道:“好,我答应你。”
花朝听了那句话,才安心地闭上眼昏过去。
可一觉醒来,楚天涯竟又丢下他走了!
他怎么能这样!花朝越想越是生气,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楚天涯以为留给他一支玉箫、一张面具,就能抵消对他的承诺吗?
不!他一定要再次找到他!
花朝仓促退了房,一路南下,可他追了好几日,一直追到京城,却每次都晚一步,他甚至怀疑楚天涯是故意吊着他,引着他一路追踪。
花朝坐在莲香楼顶上喝酒,刚巧听到有人议论,楼里要排练楚天涯砍杀海盗练空桑的戏,他心中一动,有了个念头。
他要逼楚天涯出来!
可谁知,他扮成楚天涯,畅汗淋漓地演了好大一出戏,却连楚天涯的影子都没见着。
甚至,他完全失去了楚天涯的踪迹!
花朝沮丧极了,他只好凭着直觉,继续南下。说不定楚天涯真的去南方剿匪呢?
几日后,花朝发现,竟有人暗地里跟踪他。
“向来只有你花爷爷跟踪别人,哪能让别人给跟了!”
花朝轻功向来极好,却没想到,追踪他的人也有些棘手,他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将那人甩掉。
“这人到底是谁?为何追我?我得去会会他!”
花朝置办了一身与楚天涯极为相似的水墨衣衫,咬牙买了一把唬人的长刀。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不急着赶路,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很快,那尾巴便再次黏上来。
花朝故意拐了七八个胡同,又选了一座高楼潜入。他戴上楚天涯的面具,换上水墨衣衫,把自己的千岁剑藏起来,将玉箫悬在腰上。
眨眼间,他便又到了高楼前,瞧见一个纤长细腰的人影如鬼魅般上了楼。
“本少侠倒要瞧瞧,你追花爷爷做什么!”
花朝追着那人上了最高楼,那人发现再次被甩掉,有些气恼地低低骂了一声,纵身翻窗去了楼顶。
花朝比他更快一步。
人影落地时,花朝已在他背后,长刀搁在他脖颈上。
“阁下是谁?”花朝刻意压低自己的声线,模仿着楚天涯那沙哑的、麻木的嗓音,“为何要一路追踪我的爱徒。”
那人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他脸上也戴着面具,瞧着竟与花朝脸上这个一模一样。
花朝心中犯嘀咕,莫非这人也认识楚天涯?
“楚天涯?”那人缓缓地、扬着声调问。
花朝冷哼一声,算作默认。
“花朝是你徒弟?”那人又问。
花朝有些骄傲又十分得意道:“当然,他是我唯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一瞬间,那人身上的寒意浓烈得好似冻成冰。
“呵!真是没想到呢!”那人说话的腔调十分阴阳怪气。
花朝心中更得意了,幸好有面具遮住他的脸,掩藏了他的神情。
“说!”花朝长刀微微用力,割破了那人颈上皮肤,“你追他做什么?”
那人静默片刻,才道:“我追他,是为了找你。”
他抬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妖冶又艳丽的脸,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楚天涯,好久不见!”
花朝手上一僵,心道不好,莫非这人竟真的认识楚天涯?!
他冷静一瞬,才冷冰冰道:“别套近乎,我可不认识你。”
那人的笑容一僵,竟点头附和道:“也对。”
花朝有些懵了,直觉这人不好对付。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莽撞。因为他已听到附近有不少高手正在朝他们聚拢过来。
花朝冷声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谈一桩交易,你不是一直在寻找皇室血脉吗?我知道哪里有。”
花朝听不明白,干脆撂下一句:“我不与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人做交易!别再跟着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说完,他纵身一跃,身影隐没在楼下街道的人群里,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大人!”一群黑衣高手上了楼顶,齐齐跪下。
“一群废物!”那人冷声骂道,“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花朝想要甩掉了身后那些人,原本轻而易举,可身上内力却突地一滞,一阵头昏眼花忽,身上开始软绵绵无力起来。
他混迹江湖,自然也听闻过下药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可他是什么时候中毒的?他竟毫无所觉!那人到底是谁?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用毒高手?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终于,一群黑衣人将他围困起来。
花朝却连刀都握不住,倒下去之前,他再次见到从天而降的水墨人影。
城外一座庙宇内,颜昭唯坐在神案上,朝后斜靠着神像,单腿抬起屈膝,一手握着弯刀,抚摸那锐利的导入,神情冷峻。
“大人!楚天涯的踪迹找到了!”属下禀道。
听完属下的叙述,颜昭唯将弯刀插入自己的靴子,一手缓缓展开折扇,遮住自己半张脸。
“你是说,之前那个楚天涯是假冒的?”他一只眼在冷笑,另一只眼里却几乎渗出冰渣子,“而我还被他那个假冒货给戏耍一番。”
黑衣人乌压压跪了一片,无人敢言。
不过颜昭唯并没有发怒,反而像是忽然发现一件极其好玩的事情一般,低笑道:“真是有意思!”
他从神案上轻轻跃下,缓步走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世上能耍我的人不多,楚天涯是第一个,而他花朝,算第二个。”
颜昭唯独自一人笑了一会儿,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乐趣。
他止住笑,转身回到神像旁,坐了回去。
“你们不用去追人了,咱就在这儿等着,楚天涯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些暗卫们不解,去也无人敢问。
没过两日,楚天涯果然上了门。
几名装着胆子想上前拿住他的暗卫都送了命。
“你们拦不住他,”颜昭唯玩弄着手中折扇,倚靠在神像上,冷笑道,“让他进来!”
楚天涯还是那副水墨打扮,只是没戴面具,也没佩玉箫,甚至连长刀都没带。
但仅凭他的暗器飞刀,就再也没有暗卫敢近他的身。
“解药呢?”楚天涯开门见山道。
“急什么?”颜昭唯收起折扇,山下打量楚天涯,“楚天涯,我们,终于见面了。”
颜昭唯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老朋友。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制面具,“你当年偷偷去救谢道晔,掉落的面具,我可一直都收着呢!”
“只可惜,我亲手下的毒,就连你都解不了!”
楚天涯木然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原来是你。”
他盯着颜昭唯,目光里溢出怨恨,“为什么?她原本就已时日无多,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叫她走得那般痛苦!”
颜昭唯讥笑一声,“为什么?要怪,就怪她临死之际,还妄想嫁给王琅!”
楚天涯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木然。
颜昭唯瞧着他的痛苦,只觉得丝丝快意涌上心头。
“不过,我当年也没想到,一个将死之人,竟能将楚天涯引了出来!”颜昭唯笑道,“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楚天涯,竟然就是神出鬼没的红莲世主。”
“怪不得红莲世能有那么多秘药,想来,都是楚天涯从琉璃岛上搜刮来的。”
颜昭唯说得全对,楚天涯却丝毫不惊讶,他作为红莲世主,自然对大殷朝堂极为熟悉,颜昭唯作为天子亲信,率暗卫替殷宁做事,这些年一直在追踪自己。他虽与颜昭唯素未谋面,却是双方都极为熟悉。
“不过,一直到谢道彤死时,我才发觉,你除了红莲世主外,竟还有一层身份,”颜昭唯盯着他,语调里是浓浓的嘲讽,“谢大公子,竟然一直活着。”
楚天涯听到活着那两个字,双目陡然变得幽暗,似是陷入极致的痛苦。
“你既发现了我的身份,为何不告诉大殷皇帝?”
颜昭唯却咯咯笑起来,“楚天涯!我猜你其实并不喜欢朝堂事,不如,我来替你做这红莲世主!我来杀皇帝!你逃脱桎梏,与你的心上人去浪迹天涯,如何?”
楚天涯木然道:“就凭你?”
颜昭唯掏出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没有人见过红莲世主的真正模样,我敢保证,我能比花朝扮得更像!”
楚天涯垂眸望一眼手中瓷瓶,“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与你我关,”颜昭唯道,“不过我要你配合我,将王琅调虎离山!你之前去西北,不是想与罗刹合谋么?却为何半途而废、折返回京了?你要怎么给你父亲交待?可若是王琅不在西北,罗刹的铁骑很快就能踏破淦州,也算正中谢大人的心意。”
楚天涯听完的脸上再次闪现那种痛苦,那种他不愿做、与不得不做的事相互纠缠、来回挣扎的痛苦。
他几乎在这种痛苦里,活了一辈子。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我,眼睁睁看着你的心上人,毒发而死。”
良久,楚天涯木然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