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均刚被林岱安送回到书院,就见书童雪松正一脸焦急地守在外面等他。
“少爷,家里派了人来,要接你回去,说有急事!”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好像是说老太爷不大好了。”
“你说什么?!”薛灵均听闻,心下一惊,匆匆道别林岱安,急忙忙回去了。
原来,今日晌午,薛仁因心情沉闷,去天香阁喝酒。
天香阁酒楼的老板见到薛仁,立马脸上堆满笑容。
“薛老板,好些日子没见你来,快里面请!”
那老板对薛仁是极其熟悉的,笑着道:“按老规矩,去厢房,叫婉儿姑娘来陪,还是喊面生的新姑娘?”
薛仁今天没心思消遣美人,摆摆手拒绝,“就在大堂里,拿些好酒好菜上来。”
前些日子他遇见回京述职的王术,被脸色阴沉的王术上下打量好几眼,还对他好一番冷嘲热讽:“薛老板如今越发出息,将来要做状元郎的亲爹老爷,以后我王术,怕是还高攀不上了。”
吓得薛仁好几日睡不好觉,不知哪里得罪了王术。
他心中郁结好几日,今日得闲,便来老地方散散心。
好酒好菜上来,薛仁正一个人喝闷酒,忽然听起旁边几个人讲起一些逸闻趣事,说是如今的骗子,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一出出戏演给你看,简直是防不胜防。
薛仁好奇心起,问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人刚从南方回来,说是南方有一种行骗的方法,叫“仙人跳,”,还有一种,叫“杀猪盘”。
“什么叫做仙人跳?什么叫做杀猪盘?”薛仁问道。
“这仙人跳啊!是专门针对那些好色心重的男人。”另一人道,“听闻南方有一个土财主,姓朱,有一次,这朱财主去外面做生意,碰到一个美貌女子,长得勾人心魂,又装得身世可怜,惹得朱财主心生怜爱,又急吼吼地想将那女子占为己有,一来二去,很快就想成就好事。谁知……”
薛仁听得心中好奇,连忙问道:“谁知怎地?”
“谁知,好事做到一半,忽地跳出几个壮年的汉子,要打要杀,还有哭天喊地的婆子,口中骂着,说是朱财主奸污了她女儿,要拿他去见官。”
薛仁越听,心中越是疑惑,总觉得这故事的套路有些似曾相识,“后来怎样?可真的去见官了?”
“见官?”那人嗤笑一声,“那些人专门行骗,怎么可能真的去见官,不过是吓唬那朱财主罢了,勒索了许多钱财,那朱财主一一都应下了,赔了许多钱,当做给那婆子养老,还立下了字据,娶了他们女儿,那婆子和几个壮汉才肯依了。”
薛仁还是有些不信,“你又怎么知道,那女子不是无辜?”
“这位老板,看来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这仙人跳啊,骗的就是你这种心态,纵然心有怀疑,美人娇滴滴哭几声,就只顾哄美人去了,哪还顾得上去想骗不骗的。”
另一人介绍道:“这位正是京城最大的皇商,薛老板。”
那人连忙拱手行礼,满脸歉意:“原来是薛老板,久仰久仰,做生意能做到薛老板这种地步,也是祖宗脸上有光。”
薛仁急着想知道后续,摆摆手追问:“你怎么知道那女子是骗人?”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道:“那女子骗了不止一回,只是后来见朱财主虽然土气了些,倒比之前那些人出手阔气,是个真有家底的,就打算从良,找个老实人接盘过日子去,那朱财主一开始也没发现,是那几个婆子,又找了其他美貌女子,继续行骗,结果好巧不巧,不小心骗到朱财主的亲戚,朱财主帮忙出钱去赎人,结果一看,好家伙,那哭天喊地的婆子,不正是之前他那泼辣的岳母娘吗?一怒之下报了官,官老爷一审,板子打上几打,便都审出来,原来这种行骗法子,叫做‘仙人跳’。”
薛仁想起他和王粟香相识的往事,忽地有些明白过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怒,不曾想他薛仁做生意精明了半辈子,年轻时竟也曾被人骗了去。
他一甩衣袖,将桌子上的酒菜哗啦啦推倒一地,气哄哄回家去。
身后那人还高声喊着,“唉!薛老板别走啊!还有杀猪盘呢!”
薛仁满脸怒气地回了家,朝下人呵道:“夫人呢?”
那下人见老爷一脸怒容,吓了一跳,“夫人在少爷房里。”
薛仁大步去往儿子房里,见王粟香正在吩咐下人装点儿子的房间,锦罗绸缎,金银碧玉,弄得比大家闺秀的房间还要华丽。
王粟香口中还念叨着对下人道:“我宝儿可是那状元命格,要那最上等的绫罗,最好的金器,最通透的美玉,这些个劣等的次货,以后别拿来碍眼!”
薛仁本来就在气头上,要不是他这些年和当官的打交道多了,行事稳重了许多,依他早年的性子,怕是早就打过去。
他气吼吼地一屁股坐下,怒瞪着王粟香。
王粟香见他一脸怒气进来,嗔怪道:“你发什么疯,要发疯别在宝儿房里,没得把我宝儿的状元命格冲坏了。”
提起状元命,薛仁更是怒火中烧。
他霍地站起,上前怒骂王粟香:“你个没见识的长舌妇,整日里就知道嚷嚷状元命文曲星,你当那状元是那么好当的?如今王公相正盼着他家二公子能再得一个状元,家里孩子有个才华的,哪个不是藏着掖着,避开锋芒,生怕惹了王公相不高兴。你倒好,巴巴地朝剑尖上撞,前些日王术大人还亲自来问我,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说咱薛家竟比他们王家还厉害了!”
王粟香一脸不高兴道:“就是比他们厉害又怎么了?我宝儿就是优秀!文曲星之名,是当年那空空道人亲口说的!”
薛仁呵斥道:“那空空道人,还有文曲星、状元命的屁话,以后不要再提!”
“凭什么不让提!”王粟香火爆脾气也上来了,嗓门一下子提得老高,“他们王家不就是出了一个状元郎王琅吗?我宝儿也不比那王琅差!”
薛仁气得扬起巴掌要打她,“你懂什么!王家也是你能编排的!咱们薛家如今富贵,依仗的是谁?”
王粟香仍不服气,“等宝儿将来中了状元,也能做得丞相,将来谁依仗谁,还说不定呢!”
薛仁听了,气血上头,青筋暴起,怒气之下冲口而出:“状元状元!你一个足不出户、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每日就知道状元,我儿子好好一个大男儿,被你娇惯得不成样子。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叫你死了心!根本就没有什么空空道人,那灵花台上的道士是我雇来演戏的!你再这样宠溺下去,别说状元,宝儿不被你养歪,没学那些京城子弟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就算很不错的了!”
王粟香如遭雷击,呆愣愣站在原地,片刻后才一把扯过薛仁的袖子,尖声叫道:“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薛仁想甩开他,但王粟香拽得紧紧的。
反正说了就说了,薛仁干脆也破罐破摔,也不再藏着掖着,“我说那道人是我雇来的!那状元乞丐命、文曲星和克父母煞星之说,也是我让那个道人编出来的!你以后再在外面胡乱提,别怪我要休妻!”
“这……这不可能!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粟香喃喃道,“而且那林岱安的确克死了他父亲,我宝儿又这般天资聪慧。”
“什么克死?这世上哪有什么克死之说,不过都是人为罢了。”薛仁脸上升起残忍的笑意,“要怪,只能怪他林彦归不识时务,得罪了唐俪文和王术!”
王粟香不懂什么唐家王家,更不知道什么唐俪文和王术,她还沉浸在她家宝儿状元之梦破碎的恐慌里。
她慌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抬手颤巍巍指着薛仁,语无伦次道:“你……你这个胆小的乌龟,一定是你害怕得罪那王家,才编谎话来骗我是不是?”
“我骗你?”薛仁冷冷一笑,“谎话你当真话,信了十几年,如今真话,你反而不信了。这世上的人,都是这么好骗!”
王粟香不依了,抓着薛仁一顿猛捶。
“你个挨千刀的!你竟然骗我!”
两人好一番撕扯,薛仁气道:“我是骗了你!难道你就没骗我?我当年年轻气盛,被你一番言语就糊弄了过去,如今才知道,我竟然是中了你的仙人跳之计。”
王粟香一惊,立刻住了手,脸色更是煞白,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什么,什么仙……仙人跳。”
“哼!什么意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年你撒谎骗我说是什么王家小姐,我念你身世可怜,不曾与你计较。如今我与你夫妻做了快二十年,宝儿也这般大了,我才懒得与你翻旧账。只是你瞧瞧你自己,哪里有半点大门大户当家主母的样子,以后禁足在家,不许再出门,省的给我丢人现眼!”
说完,甩袖子出门去。
留下王粟香,六神无主。
这边薛仁刚出了门,就见他爹薛亥正立在门外,双目瞪得圆圆的,额上青筋毕露,嘴唇气得发紫,见他出来,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
“你,你,你个孽子,你好……”
话没说完,脚步踉跄了一下,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爹!”
薛仁吓得大叫一声。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
薛灵均一回到家,就见他爹薛仁正哭得厉害,王粟香在一旁扯着帕子,也在抹眼泪。
见到薛灵均,薛仁忙拉住他,“宝儿,你祖父就等你了,快和你祖父说句话吧。”
薛灵均连忙上前,握住薛太爷的手。
“祖父这是怎么了?前几日我离家,不是还好好的吗?”
薛仁夫妇只抹眼泪不说话。
薛亥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林员外伤感自己哪日去世留下女儿孤苦无依、而他提出让林彦归入赘的情景。后来他上门请林彦归帮忙,做海岛翻译,与薛仁一道出海。
时光真快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却没想到,他这个逆子,却干出了污蔑林岱安、谋害林彦归这等背信弃义、丧尽天良之事!薛亥想到这里,只觉气血上涌,更加头晕眼花。
听到他最疼爱的孙儿薛灵均的呼唤声,薛亥一双眼努力瞪着,只是十分虚空,似乎不能看见人。
他一双手忽然大力,紧紧地攥住薛灵均的手,嘴巴张开,想要说话。
薛灵均忙将耳朵凑过去。
薛亥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微微喘着。
“林……林……”
薛灵均听得他祖父吐出两个林字,连忙道:“祖父可是挂念玉郎?他……”
他话未说完,却见祖父攥住他的手忽地卸了力气。
薛灵均忙起身一看,薛亥瞳孔放大,已没了气息。圆睁的双眼,似乎含有许多来不及说的话,又有许多遗憾和怨念。
“爹啊!”薛仁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儿子不孝啊!你要打要骂都行,怎么就抛下儿子要去了啊!”
王粟香在一旁低声嘀咕:“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就去了呢!我宝儿服孝三年,岂不是要错过会试,耽误我宝考状元的大事……”
她正兀自想着,不成想自己竟念叨出了声,被薛仁听了去。
薛仁怒火中烧,一个猛烈的巴掌扇了过去,他这次下了狠手,王粟香右边边脸立刻肿胀起来,半边的头发都散落了,连嘴角也裂了口。
“你个毒妇!我爹爹被你气得损了阳寿,你竟还念叨那些命格之言,我怎么,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见识的毒妇!”
王粟香也不甘示弱,抬头怒目而视,“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不过是个天天逛妓院千人用的烂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想娶人家林素贞,可人家从不正眼瞧你,你也就在我跟前甩脸子耍耍当爷的威风!连那妓馆一个同姓林的林婉儿,你都舔着脸巴结着讨好人家,我才是瞎了眼蒙了心,嫁给你这么个狗东西!”
吵着吵着,夫妇二人撕扯起来.
王粟香虽然力气不敌,可她只攻不守,拼着身上挨了重捶,也要抓得薛仁脸上脖子上好几道血红印子。
可谓是两败俱伤。
薛灵均愣愣地瞧着没了声息的祖父,竟也不劝架。
王粟香猛然醒悟儿子就在一旁,连忙住了手,想起自己方才的污言秽语,脸色羞红。
以往他们夫妻二人吵架,都避着儿子,在他面前向来表现得恩爱和睦。
但薛灵均又怎会不知?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今日薛仁仿佛被揭开了那层遮羞布,连儿子也不顾忌,怒斥一句:“要不是宝儿,我早休了你!”
王粟香沉默不语。
薛灵均站起身,神色是王粟香从未见过的木然,“爹爹,当下之急,是操办祖父的丧葬事。”
薛仁神色由怒转悲,“我这就去着人买上好的棺材,定为你祖父风光大葬。”
说完,转身出门。
王粟香担忧地望着儿子,“宝儿,你……”
“母亲,你先去歇息,我想和祖父单独待一会儿。”薛灵均神色平静。
王粟香静待片刻,终究还是回自己房去。
房里顿时静下来,薛灵均看着祖父紧闭的双目,瞧着瞧着,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身上低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