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岱安听到那声久违的玉郎,心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林彦归的声音与他记忆中也大不相同,沙哑得像是一个枯萎老人。
林岱安转过身,在父亲面前蹲下,他有太多话想问,太多思念想诉说,眼下混乱的场面,却不容许他有片刻温情的机会。
“玉郎,别怕。”林彦归伸出戴着锁链的手,轻轻拍了拍林岱安的手臂,“我一直都在。”
林岱安这才不情愿地让开。
颜昭唯爬到林彦归跟前,摩挲着去拽住他的腿,竭力仰起半个身子,将头轻轻贴在林彦归膝上,低声道:“爹爹,他死了,他死了!”
林彦归手上微微颤抖,放在他发顶,轻轻抚摸,“谁死了?”
颜昭唯顿时哭了,哭得很凶,像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满腹委屈道:“王琅,王琅死了。他怎么能死呢!他那么厉害!”
林彦归的声音沙哑中透着平静,“明珠,你折断他的翅膀,践踏他的自尊与骄傲,撕碎他的心,是你杀死了他。”
“我杀死了他?”颜昭唯愣愣出了会神,喃喃道,“是,爹爹说得不错,是我杀了他。那又怎样呢!我是杀人狂魔,我是练空桑,我想要的东西,理当属于我。我说过,要么做我的人,要么做我的鬼!就算他死了,到阴曹地府,我也要找到他,让他做我的鬼。”
林彦归却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没有鬼。明珠,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会的,不会的!”颜昭唯似乎突然有了力气,疯狂摇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也想丢下我对不对?我知道,你早就想跑,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
林彦归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昭唯又哭了,失力般爬伏在林彦归膝上,哀求道:“爹爹,别丢下我,王琅死了,我如今只剩下你。”
他哀求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声息。
林彦归发出一声低微叹息,“明珠,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命中注定,选择做昭唯,还是练空桑,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间。你却总不信。”
这话,林彦归曾对颜昭唯说过许多次,不过这一次,颜昭唯听不到了。
林岱安低头看去,颜昭唯俊美的面孔上,两只眼一左一右圆睁着,终于没什么不同,天仙没了,恶魔也没了。
他死了。
————
望着突然涌来的官兵,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不安。
万万没想到,带兵而来的,竟不是王琳,而是谢昆。
也不知这些兵是从哪里来的。
林岱安仔细辨认,依稀认出有些是傅云帆的属下,大名府竟已是谢昆囊中之物。而其他不少士兵,林岱安猜测,是集结各处的红莲世人充当官兵。
官兵们纷纷让开道路,只见谢昆着一身简单便衣,一派从容之色,面带微笑,胸有成竹地大步走至瑶台中央。
官兵们开始给百官们发放解药,众人服下药,果觉神清气爽,顿时一个个面带喜色,纷纷求告谢丞相,说自己家中妻儿老小,也都需要解药。
谢昆很是大方,要多少给多少。
只除了王太公父子二人。
谢昆凝视着这两人,微笑道:“王家长子王琅,临战而逃,致西北军大败。次子王琳,与红莲世勾结,故意泄露军情于罗刹,借此拿下统兵之权,乃至使淦州城沦陷,百姓伤亡无数,更害得天子命丧,险些酿成国破之患,罪大恶极。王仑教子无方,纵子行恶,革去官职,押入大名府待审。王太公年老昏聩,卖官鬻爵,剥去其公爵之位,一同押入大名府。”
谢昆念了一堆王家人的罪状,抬手一挥,官兵一拥而上,要将王家父子二人拿下。
林岱安唰一声抽出天子剑,飞身一跃,挡在其间,蹙眉问道:“敢问丞相大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罪证?”
谢昆叹息一声,感慨道:“林岱安,本官原就十分爱惜你,如今陛下被练空桑所害,太子尚且年幼,正需要你这般的孤直之臣,你可愿意,继续扶持太子?”
谢昆这是在让林岱安抉择站队,选谢家,还是王家。
原来谢昆的算盘,并不是扶持谢玉楼登基,更不是扶持什么殷莲后人,而是扶持太子。
眼下的形势,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谢家。
钟尚林在谢昆背后,拼命朝林岱安使眼色。
林岱安冷笑一声,“王家人勾结红莲世人?谢大人,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谁才是红莲世人。”
谢昆佯装沉痛之色,慢悠悠道:“红莲世昨夜入京作乱,连我家义子谢玉楼,都命丧红莲世之手。”
众人一惊,又听谢昆道:“诸位无需惊慌,所幸,红莲世已被本官全部剿除,红莲世主,也已被本官缉拿。”
说着,他转身,朝钟尚林伸出手。众人见钟尚林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大叠书信纸张,递给谢昆。
“这里,有王琳泄露军情的证据,还有王琅与练空桑私情甚笃、早就暗度陈仓的证据。红莲世主亲自指认,练空桑与红莲世勾结,残害天子、烧死许多在朝官员一事,王太公早就有所预料,却因袒护长孙王琅,假作不知,使得天子与我朝诸多同僚,惨死于大火之中。”
谢昆将那些罪证,递给在场的礼部尚书宋澜。
过了好一会儿,宋澜才抬手接过,一张张翻看,神色愈来愈惊。
谢昆微微俯身,亲自将宋澜搀起,微笑道:“宋大人无需忧心,太子已被营救,眼下安然无恙。”
宋澜抬起眼,神色踌躇,问道:“太子现下在何处?”
谢昆拍了拍手掌心。
瑶台下,再次迈步而来一个人。
这人身材修长,穿一身水墨衣衫,腰悬碧色玉箫,面容俊美,瞧不出年纪。
他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缓步走至宋澜身边。
宋澜颤抖着双手,缓缓掀开纱被,见真是太子,正睡得香甜。
他松一口气,拱手道:“丞相大人力挽狂澜,厥功至伟,宋家上下,感怀在心。”
殷宁已死,颜昭唯这一番闹剧也已结束,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
而宋澜,便是未来天子的亲外公。
太子尚年幼,宋澜既已选了谢家,刚服下解药的众百官,面面相觑,继而便纷纷对谢丞相施礼投诚。
“谢大人当真是大殷救星!”
“多亏了谢大人,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啊!”
“谢大人何止是救下我等,更是危难之际救国救民,当得天下第一功臣才对!”
听着一声声虚假客套的恭维,谢昆谦虚道:“哪里哪里,我朝元气大伤,太子登基后,还要仰仗诸位哪!”
这话的意思,在场的官员,少不了是要升官的。
场面一时画风突变,竟有一派庆贺之色。
薛灵均早在混乱之中,从颜昭唯身上摸出钥匙,将林彦归身上的镣铐打开。
他要解下林彦归双目上的锦缎,却被制止。
“别……”林彦归哑声道,“我不想叫玉郎瞧见我这幅模样……”
薛灵均安抚道:“林伯伯,玉郎与林娘娘日夜思念您,您还活着,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幸事。难道,你不想看一眼,玉郎如今的模样吗?”
林彦归神色微顿,纵然蒙着眼,薛灵均也能感受到他的紧张无措。
只听他颤抖着声音,低声道:“再等等,再给他一点时间。”
薛灵均只好依他,目光投向林岱安。
林岱安却一直盯着那水墨衣衫的青年,问道:“阁下何人?”
青年微微侧身,灰色双瞳中透着木然,盯着林岱安,缓缓道:“天涯浪人,楚辞。”
他声音并不大,众人却顿时全都噤声,转头盯着楚天涯,好奇打量。
林岱安一听他的声音,立刻便认出他来,“原来,真的是你。”
颜昭唯竟也对殷宁坦诚过,林岱安当年见过的红莲世主,竟真是楚天涯。
只可惜,在场的人,没有人会信,就算信的,也会装作不信。
谢昆满意地瞧楚天涯一眼,神色颇为自豪,对众人介绍道:“此乃犬子,姓谢名荆,字道燊(shen),幼年病重,药石无治,偶遇一个江湖郎中,带他去南海医治,本官当年,只当他救不活了,就当存个念想罢了,权当他早已病殁,谁成想……”
他停顿片刻,感叹道:“这些年,他杳无音信,谁成想,竟成江湖上的侠客呢!”
众人立刻又恭维声一片,“虎父无犬子”、“教子有方”之类的话全都出来。
“唉!大约是上苍怜惜老夫吧!见老夫灰白头发,却没了两个千宠百爱的女儿,甚是凄惨,就将儿子还给了我。”
宋澜附和着感慨道:“当年燕王谋逆,是楚大侠出手,刺死燕王,今日又从练空桑魔爪之中救下太子,楚大侠当真是扶危救困、有侠义心肠哪!”
众人被宋澜提醒,立刻想起那桩陈年旧事,立时又纷纷赞颂楚天涯。
楚天涯听着众人的赞扬,神色木然,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巡视着众人,最终,落在倒地的颜昭唯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宋澜再次瞅一眼被楚天涯抱在怀中的婴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对谢丞相跪拜道:“还请谢大人,做摄政之王,代理朝政!”
其他百官见状,纷纷下跪,请谢昆做摄政王。
一片高呼之中,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可笑!可笑至极!”
众人望去,只见王太尉满脸激愤之色,对着谢丞相破口大骂:“谢昆!你这个无耻小人!当年你儿子诈死,偏死在我祖母寿诞之日,赖我祖母命硬,克死了他!后来,你两个女儿病死,又赖我儿王琅克妻!如今,你儿子好端端站在这里,我问你,你那两个好女儿呢?如今是死是活?”
谢昆却神色平静,“王仑,你不能因为王琅死了,就发疯乱咬人吧。”
林岱安却注意到,在王仑提到谢昆的两个女儿时,楚天涯一直麻木的脸上,突现悲痛之色,稍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