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敲响,宫门开启。
林岱安并其余共五十名进士,步入宫门,浩浩荡荡,步入议政大殿。
“陛下驾到!”
一声悠扬喊声后,众人一一跪下垂首。
殷宁步入大殿,入座龙椅,右手搁在龙头扶手,朗声道:“众卿平身!”
“你们都是一层层选拔出来的国之栋梁,今后便是大殷之臣,以后当辅佐朕治国理民,为朕分忧,”殷宁坐在上首,神色亲和,语气却颇为威严,“朕眼下,便有一件忧心事,欲与众卿分说,还请众卿畅所欲言、各展所学。”
这便是要出考题了。
众学子俱都凝神屏息,生怕漏错一个字。
“自殷羲陛下立朝以来,大殷时而国强,时而贫弱,强时征战四方,弱时四方来欺,朕日夜焦虑、寝食难安,既要国强,又想民安,然用兵者民怨,爱民者兵弱,重武者伤民,重文者伤兵。以众卿之见,朕当重武,还是重文?重兵,还是重民?”
进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人敢第一个作答。
林岱安正要出列,脚抬到一半,却见身后一名进士先行出列,抢答道:“臣有愚见。”
这人林岱安见过,正是长明书院与他对战过的武济世。
“陛下,臣以为,不论文武,当重上品而轻下民,上品武者,重兵以制民,上品文者,重法以削民,贵者拥兵治法,昧者守贫求安。古人有言:‘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注1),能制天下、胜强敌者,必先制其民!当采取‘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注2)之术,不要给寻常百姓机会拥有兵器,免得拥兵自重,聚众造反作乱,不叫他们拥有过余的财富与闲暇,免得心生安逸、懒怠误劳,民辱则尊官,民愚则忠君,当缩减平民百姓拥有学习知识的机会,叫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与卑微,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陛下的旨意,国家社稷才能安稳!”
殷宁眉头紧皱,目光不善地盯着武济世。
林岱安也心中腹诽,这武济世拿出先人提过的举措来答,未免过于急功近利,此举或许可短期内带来利益,看似强国,但却不是长久之计,甚至出现“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注3),君待民若猪狗,民视君如仇寇(注4)”的局面。
更何况,殷宁好不容易才广开科举,他就叫缩减平民教育的机会,实属是在殷宁的禁区里蹦跶。
也不知是武济世真的这般想,还是故意与殷宁唱反调。
“臣不赞同!”
钟尚林出列,慷慨道:“陛下!广开科举乃大善举,况且各地平民百姓能读书者少之又少,家里有余钱能坚持下来的更是鳞毛凤角,若是这点机会都被剥夺,则民心生乱!”
殷宁立刻看向钟尚林,赞赏道:“那以卿之见,当如何?”
钟尚林踌躇片刻,答道:“自然是重民爱民,兵是器,民为本,自当固民利器。”
“那要如何固民利器?”
“这……臣……臣以为,当减少赋税、推行仁政……”
减少赋税、推行仁政已是殷宁这几年正竭尽所能所做之事,没什么新鲜,殷宁有些失望,不过依然点点头。
“颜蘅,你也来说说。”
颜昭唯被殷宁点名,出列道:“臣不善治国理民,只知道忠君爱国,所言皆是愚见,陛下听一听就好。臣听说过一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兵弱国弱,民又如何能安?因此,臣以为,当重兵重武,兵力强盛后,再谈民安。”
殷宁对他此番言论似乎毫不意外,略微点头,挥挥手叫他退下。
林岱安抬首,目光与殷宁对上。
他上前一步出列,恭敬道:“陛下,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注5)。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兵强。在臣看来,当持有‘教育无疆、人才兴邦’之念,推行‘革故鼎新、鼓励农商’之策,以文治国,以武安邦,以民养兵,以兵护民。”
“哦?”殷宁似乎来了兴致,“卿可详细说来。”
“现下各地书院都是当地乡绅所建,唯有家底丰厚着才有机会读书识字,臣建议在各州县广设学宫、学府,各宫府费用及教书先生的束脩,从户部发拨。不论贫贱,扶植教育,清扫愚昧,叫大殷天下的百姓,人人皆可读书,人人皆都修身齐家,有强大自尊之心、拥澎湃爱国之情!此乃‘教育无疆’。”
“民为邦本,民中贤能、创造之才者,更是重中之重,古人云:‘尊圣者王,贵贤者霸,敬贤者存,慢贤者亡(注6)’,自殷羲陛下以来,哪一次的兴国不伴随着人才崛起,正所谓得贤者昌,陛下当善于发掘民之所长,“任人之长,不强其短;任人之工,不强其拙(注7)。唯才是举,不拘一格,能文者理政,擅武者为兵,赏以劝善,罚以惩恶(注8)。育民、识民、用民、激民,前后一体,方可强国。此乃‘人才兴邦’。”
“至于革故鼎新,为首者当属土地,民以食为天,民是国之本,地是民之本。如今天下,北方因连年战乱,田地大量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可将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小农耕作,鼓励贫民开荒,减去苛捐杂税,拨银扶贫。南方虽富饶,却土地兼并严重,百姓无地可中,苦不堪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注9)”的情形屡见不鲜,当在南方推行征收户税与地税,资产、地产愈多着,征税愈多,贫者则减其税甚至免税。”
“其次,可在西北联络当地城邑,派教习训练当地百姓,使数十万边疆之民,有乱则举兵而战,无事则俯地作耕。”
“再者,眼下地方各州政务废弛、法度宽纵,当整顿吏治、裁冗减员、拆减闲散机构,增设考核监督机构,防止贪污腐败。”
“最后,鼓励商贸、激励交易、推行新制货币、开放海禁,在各地临海港口设立港司通商,繁荣经济,增添财力,待战乱平息,在通往西北之路也设置通商驿站;南方水患年年有,害得无数百姓遭殃、无数商户失利,国库财政有亏,当广修水利,改善民生,才能赋税无忧。”
殷宁听完,笑容满面,抚掌连声称赞道:“好!好!好!林岱安,你果然不愧是会试榜首!”
众人一听,便知这届殿试,状元是林岱安无疑了。
当下,殷宁果然亲笔点了林岱安为状元,另点钟尚林为榜眼、颜昭唯为探花。
消息传出殿外,不少官员包括宋太傅,都有些惊诧,他们原以为,颜昭唯会是这次殿试之首的不二人选,可谁想到,陛下竟点了林岱安。
待殿试完毕,殷宁叫林岱安单独留下,去到御书房议事。
“林岱安,朕有意封你做吏部侍郎,你说说听听,科考舞弊那件事,你觉得朕该如何办?”殷宁问。
科考舞弊,还不止一届,其中牵涉到的往届学子、以及各地在任的官员无数,若是追究起来,也不知道要入罪多少人。
且科举舞弊乃死罪,到时候只怕会血流成河。
此事须万分谨慎处理,林岱安甚至怀疑,这次舞弊乃有心人有意为之,故意破坏殷宁的科举之策。
“陛下,以草民之见,此事若要追究,当追究责任最大者!”
殷宁蹙眉道:“责任最大者,你觉得是谁?”
林岱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责任最大者,当属陛下!”
林岱安这句话,无异于惊天之雷,炸响在殷宁耳中。
“你说什么?!”。
果然,殷宁先是愕然,全然不敢置信,紧接着彷佛被林岱安刺伤,两眼满是失望与愤慨。
他一手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上面的茶具都摔在地上。
“放肆!林岱安!不要以为你荣登榜首,得朕钦点状元,便可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陛下,就说唐俪文,难道不是陛下纵容他至今吗?陛下以为给他权势,他就能忠心报国,却不知贪婪之人,有了权势,又想要更大的权势!陛下虽开设科举,可手握重权的官员,又哪个不是世家出身,他们视陛下如无物,才敢做在市集上贩卖考题这种事,不就是笃定陛下就算知道,也不能、不舍、甚至不敢惩治他们吗?”
“你!”殷宁快被林岱安气得吐血,他宫中多年养出的一派和气,屡次被林岱安挑破。
他怒瞪着林岱安,“你这般藐视君威,冒犯天子,就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若是别人,只怕此刻已噤若寒蝉。
林岱安却全然不惧,直视殷宁道:“陛下,岱安所说俱都是肺腑之言!陛下推行仁政,原本是出自爱民之心,可自陛下登基以来,想做的事可有顺利过?不是这家的公子被设套陷害,就是那家的小姐被人下毒杀死,陛下如履薄冰,步步小心,处处讨好于他们,以为就能获得支持,到头来却反而更被他们掣肘!”
“陛下不曾到民间去,不知那些科举出身的地方官想要为民做事有多艰难,哪怕是做到一州知府,见了世家子弟也得奴颜婢膝,要想保住官位,就只能瞧他们的脸色行事。就说沈砚知与王术,同是一州知府,王术却敢去宋州拿人,将沈大人之家押入牢中而无人敢抗……”
“陛下既点岱安为头名状元,想是殿上所论,正合陛下心意!如今民生多艰,世家在各地盘根错节,欺上瞒下,贪污腐败,陛下想要剜掉腐肉,又怎么可能不痛呢?”
殷宁听着听着,怒火渐渐平静,转为自伤,“朕……朕想推行改革,可每每还未开头,便寸步难行,朕……朕属实无能……”
“陛下!”林岱安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道,“当年燕王之乱何其凶险,陛下都能虎口脱生,又何必妄自菲薄!只是,陛下若真要革故鼎新,必要法度严明,对利民者仁,对伤民者厉!”
殷宁眼中竟泛出晶莹泪光,“朕这些年,就好比在火炉上烤,就连朕的后宫爱妃,都无法与朕共情。你是第一个愿意对朕说这番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这份资质胆气、敢对朕剖心的人!“
他肃正神情,伸手去抚林岱安右肩:“林岱安,你可愿做朕的一般剑,一把削除荆棘、割除腐肉的剑!”
林岱安单膝跪地,拱手道:“正是臣所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殷宁将他搀起,君臣相视一笑,自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