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秦朝阳归来时就满屋子寻找自家幺弟,被秦柳氏告知幺儿出去挖蚯蚓后,他随手往天井一扔下箩筐, 转身拔腿就跑出去找人。
秦柳氏和秦晚霞忙活着做哺食,便不去管他们兄弟俩了。
猪下水得拿草木灰洗干净, 胡瓜得削皮,公鸡和五花肉烫熟了后要放凉, 再拿篮子归置在水井中待明早取用。此外,她们还要去田边挨着山脚下的那片摘些艾蒿回来洗净, 提前研磨好芝麻和花生,准备明日一大早做青团用。
当秦朝阳找到秦朝宁的时候,秦朝宁满手都是泥巴,大胖和二虎跟在他身后叽叽呱呱, 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满山的趣事, 嘎嘎大笑。
秦朝宁手里的竹片还在认真刨土,秦朝阳一脸嫌弃地叉住他的肋下抄起他,“怎么读书人还玩泥巴, 挖蚯蚓,简直闻所未闻嘞。”
“哥!——”, 秦朝宁的脸上当即绽放小太阳般的笑容, 响亮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被你喊聋了。”秦朝阳嫌弃说道, 双手掂了掂他后,才把他的人放下。
猪崽没瘦, 还重了些许,看来书院还行。
重新着地的秦朝宁自己蹲了下去, 他的小手从泥土里挖出一条比他的食指还粗,长五寸多的蚯蚓,抬起小脑袋朝他哥邀功,“哥!你看!大肥蚯蚓!”
“我还挖了一竹筒肥蚯蚓,肯定够家里三只鸡吃。”
他身旁的大胖和二虎趁机也跟着夸自己,“幺儿大哥,幺儿大哥,这竹筒的蚯蚓我们也有份挖的。”
“我们给我们家里这些天也挖了好多蚯蚓嘞~”,他们俩抬起手臂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示意道。
听罢,秦朝阳脸上顿时更嫌弃了:“……”
你们俩家里都没养鸡!鸡笼都没有一个!他已经想象得出,这俩小傻子归家挨的揍,定是顿顿不落下。你们是不是傻?
至于自己亲生的幺弟,眼下这一幕,他也颇为嫌弃。他弟这脏兮兮的小模样,让读书人的形象从此在他心中都很难再高不可攀,再有多少想象。
有一说一,总感觉自家弟弟有种不是正经读书人的苗头……
“行了,行了,不挖了”,秦朝阳帮他把竹筒盖上,“要不要和我去小河沟里筛黄沙蚬?”
四月的黄沙蚬,可是全年最肥美了!在太阳落山前筛一桶回来,今晚打上井水泡着,明日就能吃!
“要去!”秦朝宁毫不犹豫应道,顷刻把竹筒挂自己肩上,双眸明亮得很,笑得一口小白牙都露了出来。
不过,他这会双手沾满泥,衣服也同样没能幸免。
“走~”,秦朝阳说道。
他抬手掐了掐秦朝宁还在乐呵的脸蛋,头疼了一瞬,还是把秦朝宁直接背了起来。
对于大胖和二虎,他就忽悠他俩回家去了。近日的小河沟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水涨了很多,若是臭小子太多,他照看不过来。
更何况,倘若大胖和二虎俩人事后感染了风寒,他们家的婶子们肯定会来他们家找他麻烦。
罢了,罢了,自家幺弟就够他折腾了。
“冲呀——”,秦朝阳背着秦朝宁登时往家里里飞跑。
在他俩回家后,立即迅速放下竹筒,同时把草鞋脱了,再从杂物间找出两个筲箕和一个水桶,直接抄上,转身就又不着家了。
没一刻钟,他们就到了小河沟,秦朝宁没等秦朝阳帮他脱衣服,自己“噗通”一声就往水里跳了下去。
水花迸溅,霎时间,他已然全身上下湿透,自己在河水里乐呵得咯咯笑。
秦朝阳:“……”
这……幺儿才归家这么两天,娘应该不会骂我俩的吧。
想太多伤脑子,一刹,他就选择继续任由秦朝宁玩水。而他自己在河沟边上,先是往水桶里打入些许河水,再找了块稍平整的地放下木桶,这才往小河里一跃而下。
“砰——”一声,他炸开的水花四溅,把一步之遥的秦朝宁从头到脚又浇了一遍。
秦朝宁抬手擦掉进眼睛里的河水,还在哈哈笑个不停。
“小傻子”,秦朝阳埋汰道。他从水里起身后,忍不住往秦朝宁身上继而又泼了两捧水。
幺弟傻乎乎的小模样,好欺负得很。
秦朝宁这时也不气,拿小手给自己抹干净脸上的水,依旧眉眼俱笑。
他朝秦朝阳说道,“哥,给我筲箕,我要筛许多许多黄沙蚬!嘻,回家让娘把它们蒜蓉清蒸给我吃。”
“要煲汤,煲粥,才叫一个鲜!”秦朝阳伸手从河岸边拿过筲箕,分秦朝宁一个。
一想到黄沙蚬鲜掉舌头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为了这么一口吃的,兄弟俩接下来在小河沟里干得热火朝天。
等他们提着一水桶的黄沙蚬、泥鳅、河虾、螃蜞归家,秦石也回来了。
老秦家刚干完活的夫妻俩看着俩冤家崽:“……”
秦晚霞看着不着调的大哥还有泥猴子读书人弟弟:“……”
面对他们三人,兄弟俩一大一小浑身湿哒哒,衣服还在滴水,如出一辙的龇牙灿烂笑容。
“爹,娘,黄沙蚬这时节正肥美着呢!趁着营地里各家各户还没动,咱们先去挖,这叫先见之明。”秦朝阳辩解道,悄悄把水桶往天井放下,筲箕也放下,企图溜走。
站在前方的秦朝宁此时还没意识到他哥准备把他留在父母跟前拖延时间,他朝着秦柳氏和秦石应和他哥的话道,“小河沟里的黄沙蚬是真的肥美,不信,爹娘你们看看。”
他弯腰去,伸出小手要在水桶里捞黄沙蚬,想给爹娘和二姐展示。与此同时,他大哥秦朝阳这会已经跑开了。
秦石和秦柳氏:“……”
原本明天就要祭祖了,要告诉祖先们,家里的孩儿多么乖巧,多有出息,秦石今天本是不想揍崽的。眼下,他就难忍地有一点儿手痒了。
无可奈何下,他朝发妻秦柳氏看了一眼。
秦柳氏告诉他,让他去把家里的麻黄纸找出来,剪好明日上坟扫墓要用的纸钱,俩傻儿子的事就别管了。
随后,她朝自家大儿子的房间喊道,“秦朝阳,带上你弟一块洗澡,热水泡久点。”
跑远了的秦朝阳闻声返回,嘿嘿两声,快速抱起小乞丐模样的秦朝宁就往浴间跑去。
对于秦柳氏喊他全名,声音大些的时候,他知道他娘亲其实是没在生气。
倘使,他娘亲温声细语,要开始一对一讲道理时,秦朝阳就知道,他估计闯的祸超出了秦柳氏的容忍界线。
自觉眼下没事了的秦朝阳,在浴间三两下把幺弟脱.光,双手拎起放浴桶里,然后自己大大咧咧也脱个.精光跳进去。
他们俩跑去洗漱了,给大伙遗留下的活就不少。
秦晚霞搬了个小凳子,挨着水井拿来三个小盆,开始分拣这些黄沙蚬、泥鳅、河虾和螃蜞。
秦柳氏拿着小菜刀、砧板,也搬上小凳子来一同料理两个臭小子带回来的这么一大桶东西。
不过,当她看到水桶里钻来钻去,滑不溜秋的各条大小泥鳅,她还是受不了,连丈夫的名字都直接喊全名了,“秦石,你把黄麻纸先放一放,过来看看你的两个好儿子带回来的好东西。”
一连两个“好”字,让秦石的动作一顿。
他就知道,子不教父之过。他不揍崽,最后他还是要背锅的。
“这玩意,你来料理,我和晚霞可处理不来。”秦柳氏眉间微蹙,待秦石走过来就把手里的小菜刀和砧板塞给他。
秦晚霞见状,试探地问道,“那我……”
“你和你娘去剪纸钱吧,这些都放下给我”,秦石让她也别弄了。这活也恁多了,秦朝阳那臭小子就是馋!
看罢水桶里的一堆东西,他去杂物间找了颗长铁钉出来,挪过小凳子,才开始准备收拾水桶里的东西。
这桶里的,泥鳅当属最难清理。他用铁钉在砧板上固定好泥鳅的头部,右手才拿起菜刀,从泥鳅头部往尾巴一刀顺滑切落,然后再横剔掉内脏和中间的骨头。
别看他做起来这般轻易,若是换作了秦柳氏、秦朝阳、秦晚霞,确实做不来。
这活不仅需要力气,也需要精准度。
等秦朝阳把自己和幺弟洗干净出来,他们爹已经把水桶里的东西都整理好,洗干净分装在几个木盆里。
秦柳氏面对这些食材,打算让黄沙蚬泡一晚,明日再处理。
大海碗里的小河虾就白灼即可,小盆的泥鳅则调味后用来蒸饭,如此这般,今晚便不吃米粉了。
螃蜞们得炸香炸脆了再加辣椒、葱、姜、蒜翻炒入味。此外,还有晚霞想吃点炸腌肉菌菇酱,也得盛一些出来……她就这般简单想了想,要做的事情就多着。
“秦朝阳去生火”,她现在瞅见大儿子的笑容就想给他找点活干。
“娘,我也来”,秦朝宁自告奋勇道,快步朝秦柳氏跑去。
“无须,有你哥在就好了。”秦柳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趁着天色未暗,幺儿或是回房看看书,等家里喊吃饭便可。”
闻言,秦朝宁这才想起来自己仍需默写的几万字……可恶!他也想看(帮)娘亲做(尝)菜!
不过,他还是回房去了。他的情况确实要抓紧时间默写,然后还要让娘亲或是二姐帮忙拿丝线缝纫装订书籍。
后日返回东篱书院的时候,他打算带上《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增广贤文》的手抄本。他不能再桌面无书全靠记忆行事,不想行事出格。
申时左右
他们一家开始吃哺食。今日的这个时辰比往常早了些许,连油灯都还无需点上。
四方桌上,摆放着一大海碗的白灼小河虾,一盆香辣炸螃蜞,一大海碗的炸腌肉菌菇酱,一碟蒜蓉胡瓜,五碗鸡汤,五碗泥鳅蒸饭,一眼看过去整桌子满满当当。
饭菜的香气扑鼻,秦石看了一眼家里人,简单直白说道,“都吃饭吧,吃过哺食,大伙在天井纳凉一会。”
他的话音一落,秦朝阳就动筷了,“唔唔……好糍……好吃”,他往嘴巴塞了一大口菌菇酱拌泥鳅蒸饭,边嚼边艰难说道。
秦朝宁先夹的是香辣炸螃蜞。
四月不仅黄沙蚬肥美,这个时节里螃蜞,蟹肉丰满,膏似凝脂,同样鲜香着呢!
果不其然,入口便是满腔的鲜味,外壳炸得酥脆,蟹钳以外的外壳均能轻易嚼烂,蟹肉鲜甜,蟹膏浓郁喷香,加上爽口的辣味,秦朝宁情不自禁吃了一只又一只。
秦柳氏给幺子的碗里勺了一大勺的菌菇酱,帮他把蒸饭搅拌好,“炸螃蜞吃多了上火,为娘可不想明日还要费心思给你们几人煮绵茵陈(清热祛湿)水喝,你们悠着点。”
“其余几款菜也好吃得紧,别只挑其中一碟来吃。”
“好”,“嗯”,“唔唔”,他们三姐弟此时此刻应得十分的快。
一顿哺食下来,秦朝阳兄弟俩都吃撑了,在天井这里站着纳凉。
秦石和秦柳氏坐在竹凳子上,吹着晚风,往竹笾(圆形开口盛放祭品的篮子)里摆放纸钱,香和蜡烛。
然后他们看手边上的黄麻纸还有多的,就叠起了纸元宝,准备给祖先们烧多点银两。
秦晚霞时不时也帮忙叠一两个。
“家里的油纸伞还有在做吗”,秦朝宁问道。他白天里留意到角落里还有一小堆伞骨。
“油纸伞的营生,家里停了几日了,现下菌菇酱卖得好”,秦石应他话,“咱们家把力气都放菌菇酱上了。”
秦朝宁这时候听家里人说起,才知道菌菇酱早已在县里售卖开来,目前还卖得很不错。
而家里的分工是,白日里他娘和二姐去采摘菌菇,他爹修路回来就帮忙清洗和剁碎,然后生火,待他娘和二姐熬制完菌菇酱,三人便一起把菌菇酱装进小坛子密封。
祥记的老李叔和家里约定的时间是每隔两日,便驱使着骡车来一趟营地里收货。
“爹、娘、大哥和二姐都很厉害!”秦朝宁由衷地赞叹。
菌菇酱虽然材料上,普通老百姓吃几次也能知道原材料是多种菌菇,但是能够把酱做得好吃的,也是需要庖艺的。
他爹和大哥,能够和钱掌柜谈好菌菇酱的售卖与分成,做好了试吃推广,实际上已经对于己身的固有认知有所突破。
“幺儿的主意好”,秦石夸道,甚是欣慰地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对他疼爱地说道,“明日祭祖后,给幺儿分个大鸡腿。”
“不,剁开了,大家吃”,秦朝宁摇头,“或是给大哥和二姐吃,大哥和二姐辛苦了!”
听罢,几人打闹了起来,笑声不断。
秦石和秦柳氏同样嘴角含笑,看着三个子女,多有感触。不得不说,他们家今年的日子,比之往年,实在好上了太多。
翌日丑时
他们阖家早早起来,把秦朝宁去上私塾而不得不断掉的全家识字的计划重新开展。
识过八个字后,他们几人一起开始做青团。
宣朝清明时节的青团不仅自家吃,也要拿去祭祖,所以得多做些。
不过,盐边县的习俗是,祭祖完的祭品,老百姓们通常是会带回家吃完的。
而艾蒿汁,秦晚霞前一天晚上就备好了,面团是秦柳氏提前加水加艾蒿汁揉成面团,发好的面。
至于芝麻、花生、红糖研磨的馅料,也准备好了,就摆放在四方桌上的大海碗里。
于是乎,阖家齐齐行动,齐心协力包青团。
包好后的每个青团,需垫上竹子叶,这之后就可以上锅里蒸了。
忙完这里,他们把水井里放的,昨日烫好的大公鸡、五花肉拿出来重新加热,放进另一个竹笾里摆放好,然后再备些茶水酒水就大差不离了。
把朝食吃完后,他们穿戴好旧衣服,带上铁锹、镰刀、锄头,精神抖擞地出发去祭祖。
他们一家五口走出营地时,其他家家户户也差不多动起来,均是同样要去祭拜各个祖先。
小路上走着,家家户户互相之间或是点头,或是打招呼。不过,这点事半点没影响他们一家的步速。
老秦家的祖坟是位于半坡山后头的矮子坳小山头,这个山头罕有人出入,他们几人想上山,还得自己边走,边砍伐野草树枝,生生破开一条可容一汉子通过的小路出来。
所以,他们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秦石,其次是秦朝阳、秦柳氏、秦晚霞,才到秦朝宁。
正所谓,祭祖这事对于他们家而言是,年年上山,年年开路。
待几经艰难上到祖坟的大概位置,目光所至,靠肉眼是已经无法分辨哪个是坟头。
茂密的野草和树木横生,掩盖住了这块地原本的面目。
当下,他们气都没喘过来,就得各自拿起铁锹、镰刀、锄头继续卖力清理。
秦朝阳锄倒了几棵小树苗后,窝着一点儿气在肚子里。
他皱着眉头,把往年清明说过的话再次拿出来抱怨道,“祖父、祖母们咋想的,怎么就找了这块地当坟头呢?!”
“每年都累死孙子我了。”
秦石抬手轻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严肃地告诉他,“臭小子,别乱说话。”
“你们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每年只有今天才能见见你们这些子孙们,给为父乖顺勤快些。”
闻言,秦朝阳撇了撇嘴。
半坡山不好么……这矮子坳今年清理了,明年还不是又得清理一次!每次拜个山和开荒有什么区别!
弯腰手持镰刀清理矮杂草的秦柳氏,对着坟头帮子女们找补道,“祖先们有怪莫怪,孩儿们还小,喜欢瞎说话。祖先们多保佑他们出入平安,无病无灾。”
负责捡走石块的秦晚霞和秦朝宁没说什么话。他们姐弟俩精力不如秦朝阳,默默跟随爹娘干着活。
不过,秦朝宁事后终于明白了为何祭祖需要阖家天色未亮就开始忙活了……因为当他们把坟头清理干净杂草野树,让祖宗们的长眠之地重见天日时,都晌午了。
老秦家祖先们的四个坟头是一排的,秦石把两个装满祭品的竹笾放在中间,带着妻子儿女烧祭品,烧香和蜡烛,给祖先们念叨着家里的事情,让祖先们喝多点茶,喝多点酒,吃多点肉,多保佑后人。
做完这些,他又带着他们跪拜行礼,诚心诚意祈祷祖先们安享极乐,福佑子孙后代。
忙完这一切,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慢吞吞下山。当回到半坡山的山路上,一家人从头到脚均已狼狈不堪。
秦朝宁主动伸出手喊秦朝阳,“哥,要背,幺儿走不动了呜呜。”
“让爹背你,你大哥也不行了”,秦朝阳蔫蔫的,转身把他塞给秦石。
秦石没好气地说秦朝阳,“你十二岁多了,这点活才哪到哪。操练这事,自己上点心,别因为跑堂的事丢下了。”
大儿子到了十五岁就不算是幼丁,会被纳入成年军户里头,身体不够健壮如何能行。
秦石把幺子背起,带着一家子缓缓步行归家。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随着声音渐近,他们几人抬头看到了营地里的卫指挥使姜子钧,卫镇抚柏虎和军师贾廉三人骑着骏马迎面而来。
他们三人也同样远远地就看到了秦家的这一家大小。
秦石这个总旗长身上的军户送子进学的事,他们还记忆犹新。待看清楚了秦石背上的秦朝宁,他们惊讶了一瞬,才理解了秦石这个当爹的,以及他们一家子的决策。
如果是那个小子,确实值得送去启蒙。
柏虎把马停在他们面前,问秦朝宁,“你这小子怎么这般狼狈了?”
“叔,朝宁一家子去祭祖了。”
秦朝宁依旧逢人就喊叔,特别是眼前的这三个,不喊白不喊,喊了就是他占便宜了!
“秦石见过卫镇抚大人,见过卫指挥使大人,见过贾师爷。”秦石向他们三人行礼道。
秦柳氏带着秦朝阳、秦晚霞也跟着秦石行礼,“草民见过各位大人。”
“无须这般行事,如见寻常百姓即可。我等今日不着官服,不办官事,与尔等无异。”姜子钧让他们免礼,交待道。
“是!”
坐在马背上的姜子钧看秦朝宁的脸,就想起了他当日在县上说的“家事”。
盐边县军营所存在的五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三个,现在剩下的是军营现有军户们已有两年未领过朝廷的半点俸禄,以及军营的军户们未有过长时间的正规行兵列阵操练,亦从未有过实战。
思及此处,他朝秦石说道,“若是放心,我等帮尔等把你家幼子送回营地里?”
老秦家的几人:“……”
这让他们怎么回话。
他们面面相蹙,愣了愣神。
而秦朝宁倒是主动朝姜子钧伸出双手,“好呀,叔!朝宁想骑马。”
这状况下,秦石只好把幼子抱上前去,眼睁睁看着他在卫指挥使的马上坐好。
“驾”,姜子钧三人拉着马转头,没一会儿就把秦家几人落在后面了。
柏虎逗趣秦朝宁,“你这小子之前说朝廷欠你家俸禄的事,若是要取回俸禄,得先做危险的事,你可舍得让你爹出去干?”
秦朝宁侧过脑袋,瞪圆了乌黑的眼眸,疑惑地看着柏虎。
这是俸禄,朝廷有意补发,但是有条件的意思吗?
“叔,什么危险的事呀?我娘说了,咱们家今日祭祖完毕后,祖先们会保佑我们阖家平安,无病无灾的!”他嘟了嘟小嘴,不服气地应道。
贾廉适时插话,直说道,“卫指挥使姜大人,你身后这位叔,来盐边县不久便给朝廷上疏陈情过俸禄一事,近日朝廷有诏令下来,让盐边县军营辅助临聿府城清理沿海上,月余内多次出现抢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倭寇列贼。”
“……”
秦朝宁对于临聿府城的事一概不知,此刻被姜子钧三人看着,他心灵所至感觉到,他们是想从他嘴里听听他的“童言童语”。
对此,秦朝宁沉默了一瞬。
他抠了抠自己的手指,天真问道,“粮草、武器,咱们营地里有么?我听大胖和二虎说他们家都快吃草根了,他们爹的草甲拿手一挖就能掉下大把杂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粮如何能动身?
兵有利器则如有神助,手无寸铁、赤手空拳,乃送命也。
听罢,姜子钧三人皆是沉默了。
现在确实就是这种进退维艰的状况,去吧,能够取回军营里的军资拨款,可是无任何粮草、兵器支撑前进;不去吧,盐边县军营的困境仍会在原地困顿众人。
他们三大一小任由马匹带着前行,抬眸看着半坡山郁郁葱葱的景色,姜子钧闲话家常道,“听闻你爹把你送去私塾了?”
柏虎听到这里,好奇问秦朝宁,“小子你不是说过,自己一个幼丁去进学作甚么?怎么又愿意去私塾启蒙了?”
“读书可明智,此外,坊间可被认作义男丢弃军户户籍,抛弃祖宗姓名,去参加举试。”秦朝宁闷闷不乐回话道。
让别人抛弃家姓,抛弃家人来钻空子才能拥有一点人权,真是让他无法苟同这种律法存在的意义。
姜子钧、贾廉、柏虎听到此话,脸上的情绪相当复杂,有无奈的,有厌恶的,有郁闷的。
“军户世袭制果真荒谬”,柏虎不满道。
因为他自己也是军户的一员,他自身是十分厌恶户籍世袭制的。
姜子钧和贾廉俩人对于朝政里的一些事情则是比柏虎知情得多。
户籍世袭制度,目前对于宣朝的百姓们犹如桎梏。
从商户,民户……到军户的自身发展,都已经受阻于旧朝的户籍世袭制度。
而当初的户籍世袭制度之所以能够促进军力的凝固与稳固,是因为当初太祖四处戎马征战,平定中原所需,是那个大环境里的特定产物。
如今呢,宣朝已过百年,盛况不再。北有匈奴,突厥,南有倭寇横行,水旱不断,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多地方民不聊生。挖腐肉,起新政,重文重文二者兼备,上下同欲,才有一胜。
他们三人想到此处,皆是长叹一声。叹息声里,充满了各种无奈与不甘。
秦朝宁思前想后,还是向他们再次用自己的“童言童语”提醒到,临聿府城这一仗不仅要打,并且只能打胜仗。
这将是他们三人的机遇,也是盐边县军营的机遇。所有人的命运的改变,最终怕是会从此役开启。
粮草这一块,军营没有,便让临聿府城全城贴告谕,号召捐赠,同时需要有官府的人逐一走访商户,从富户手中商讨捐赠事宜。
至于如何利诱富户们,可以拿盐边县军营未来的军资各项采买来当筹码洽谈。
他的话,让姜子钧和贾廉陷入了沉思。
柏虎摸不着头脑地挠了挠头,“盐边县军营的粮仓是空的,账面是空的,如何能采买?这岂不是骗人么。”
“若是打了胜仗,军资拨款的银两回来了,账目不就有了么?待营地里今年秋收后,各个军户们上缴三成米粮给到军中粮仓,粮仓不就满了么?”
秦朝宁眨了眨眼看着他们,反问他们,盐边县军营与众士卒们缺的不就是起始物资?只要军资到位,打了胜仗便可破了这局,整个军营的运转会重新走进正循环。
既然事情已至如此,那么,无论什么手段,哪怕是抢,他们也该把启动物资搞回来。
要不然,他们三人是打算窝在盐边县耗多年时日么。他们愿意耗,他们自己远在冀州的妻子儿女等家眷不会思念他们,难以常年忍受离别之苦么?
一番话下来后,姜子钧三人对了对眼神,想好了方向。
不过是不要脸一点罢了,何惧!人若要脸,也得分事情轻重!
成大事者,何须自困手脚!
他们从“吉祥物”秦朝宁这里得到了“灵感”后,对于秦朝宁军户户籍的事,更加感到惋惜了。
“朝廷上,户籍世袭制度的改革一事,这些年各个大臣吵过多次,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所改变的。”贾廉安慰他道。
实际上,这时他说出来的话,自己都不太相信。
朝堂里,之所以吵了那么多年都未能有结果,一是士族们把控住了科举的上升通道,户籍世袭制度对于他们而言更有利;二是天子年幼羸弱,太后垂帘听政,天子并无决策权。
国家千疮百孔,已有颓相,可恨他们这些人一腔报国心,仍旧难以施展。
当事人秦朝宁,淡然点了点头。
但是他知道,若是无路可走,他的家里人怕是会主动让他抛弃家姓,为了让他有个所谓的前途。
几人聊着聊着,很快就回到了营地里。
他们把秦朝宁放到他们老秦家的土胚房前,再次给秦朝宁塞了个钱袋子,叮嘱他在家门口玩耍别走远,等爹娘回来后交予他们。
秦朝阳乖巧应下,待他们走远后,才无精打采地瘫坐门槛上。
几刻钟后,他爹娘等人也回来了,他重新挂上笑去迎接他们。
“爹、娘,这是那几位叔给幺儿打赏的,他们说给你们放好”,秦朝宁进家门后就把钱袋子交给了秦石和秦柳氏。
他们夫妻俩接过微沉的钱袋子,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大好。
秦柳氏蹲下身子,帮幺子擦了擦小脸蛋的泥土,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幺儿,日后无需和那几位叔走太近知道么。”
虽然她不知道那几位大人有什么能够用得上幺子的,但是预防万一发生什么是幺子少不更事,会把人给得罪的事情,她还是希望幺子远离他们。
她的小儿子才五岁!
他们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祸离己身。那些大人们,哪里是他们这种底层军户打上交道深交的。秦柳氏有着自己的一套底层生存学问。
面对秦柳氏的关切,秦朝宁温声应道,“幺儿记下了。”
实际上,他也怕接触过多,他个人会让他们几人察觉什么异样。可是,眼前,棉甲、狼筅、鸳鸯阵的事仍需把消息递给他们才行。
秦朝宁顿感十分苦恼。
宣朝遭遇的倭寇,他不清楚那些兵力与战斗模式是怎样的。以史为鉴的话,在他上辈子所处环境的历年朝代里,棉甲、狼筅和鸳鸯阵对于克制凶狠的倭寇,已有数次战役证明有奇效。
今日的祭祖一事让他们一家都累到了。
这会的他们洗过脸和手,换过衣服后,齐齐在灶间里喝糖水,吃点青团垫垫肚子,顺便歇歇脚。
待一家子缓过来了,他们才开始做哺食。
秦石捧过装有大公鸡和五花肉的木盆,拎上砧板去天井开剁。秦柳氏去淘米,准备蒸些米饭。秦晚霞带着竹篮子,出门去菜地里摘些菜。
而秦朝阳带着秦朝宁剥完蒸黄沙蚬要用的蒜后,才去挖蚯蚓喂鸡用。他们这次没走远,就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挖土。
这顿祭祖后的哺食,和做青团一样,他们家也是阖家一起参与,齐齐动手。
大公鸡是姜葱加盐爆香,五花肉拿红糖炒成了红烧肉,黄沙蚬清蒸了一大盆,素菜则是做了道盐水芥菜。
不出所料,这一顿他们也是意犹未尽。
夜里,阖家在天井处纳凉时,秦朝宁把营地里的所有士卒不久后会被派去临聿府城打倭寇的事情说了。
他这具五岁的身子,还是太小了。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不能让他爹什么都不知情,干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这消息对于秦石以外的秦柳氏、秦朝阳、秦晚霞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们从未想过,家里人当真会有上战场的一天。
特别是秦朝阳,他对于军户户籍这件事,由于还未有过真正的训练,目前仍未有产生深刻的觉悟。
秦石面对妻子不安得抓紧自己手臂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无声安慰着。
盐边县军营里的日子虽苦,对于他而言,确实安稳好些年了。如今,这份安稳要被打破,他要走上军户既定的命运。这实在让他心神俱震,但是他不能把情绪泄露在脸上。
秦朝宁把身后的几张宣纸拿出来递给他爹,“爹,这里是棉甲的制作方法,狼筅的制作方法以及鸳鸯阵的详细解说,对于临聿府城的战事会有奇效。”
“这三样东西,您要想方设法交到卫指挥使等人的手里。”
“幺儿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若是他们刨根问底,你便说是幺儿遇过游历的老道士,捡到过他们的奇书,无心看过后记下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