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书院位属于县衙后方那一带, 离位属商铺末尾那一带的东篱书院有些许距离。
孙夫子带着众位学子步行赶过去。
一行人里面,个头矮得突兀,长得白净可爱的秦朝宁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他昂首挺胸, 努力迈着小短腿跟上众师兄们的步速,觉得自己此时此刻也是和师兄们一般儒雅风流, 翩翩少年。
实际上,他们一行人在路人眼里则是, 一位精神抖擞的老夫子带着一群清秀,朝气蓬勃的少年。其中, 还有一名年纪不大,看上去费了吃奶的劲,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队伍的蒙童。
等他们到了明德书院,他们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座有些许古朴气息的院子, 就被门房恭敬地带进了院内。
他们安静地跟在孙夫子身后, 不时地,悄悄打量这一路从外院到内院沿途的园林景观。
秦朝宁个子小,仰着脑袋观察四周。
这所书院和他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处处细节都稍稍精致,从假山到花木到路上的一颗小石子, 均像是经过一番风雅的安排刻意设计, 有种苏州那般的园林观感。
待他们一行人走到了内院,抬眸可见几个学堂里的学子们坐得密密匝匝。他们的服饰如一,皆是青衿套棉衫, 头戴四方平定巾(一种方形软帽),目不斜视。
孙夫子看了一眼, 便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目光又往队伍里穿得最厚实, 圆滚滚的秦朝宁看了看。
还是自己书院的学生们穿得暖和。
有一些罪,其实并不是非吃不可,他如是想到。
这时,一位与孙夫子年纪相仿、微胖、脸色红润的夫子走了出来。
他径直朝东篱书院一行人走过来,给孙夫子问候道,“孙夫子别来无恙。”
“鄙人见过王夫子”,他朝对方行礼道,然后带着举试班的学子们一道走了上前。
来者便是明德书院的院长,王举人。这位王夫子把他们一行人带到内院的正厅里。
这会,正厅里除了他们一行人,早已有十几个明德书院的学子在此等候着。
孙夫人与王举人在厅内寒暄片刻后,便各自坐在了正厅提前备好的书案前,抬手让对方书院的学子一一上前来问话。
随即,他们在裁好的纸张上,分别把这些学子的姓名、年龄、籍贯、三代写上,末尾备注:[1]此子性资敦厚、文行可称者,今XX年秀才/举人XX为该学子保举,然后在其上盖上私印。
等到了秦朝宁上前时,王举人停下了手中的笔。他与秦朝宁四目相对了一瞬,侧过身问孙夫子道,“今年,你们启蒙班的蒙童也要下场?”
县试的报名费是一两银子,过去也有家境优渥的蒙童每年的县试都参加,权当试试。
王举人疑惑的是,面前这个憨态可掬,眼神澄澈的小子是不是也要下场。他是否需要为此学子保举,还是说他只是跟着夫子和师兄们来明德书院看看而已。
闻言,孙夫子抬头扫了一眼脸上笑容灿烂的秦朝宁,“……”
这小子当真常年虎头虎脑哇。
他顿了顿,告诉王举人道,“此子今年亦下场,劳烦王夫子帮忙保举。”
“好”,王举人顿时应下,把眼前的小子当成了花钱体验的蒙童。
直到秦朝宁把个人的三代信息说完整了,王举人才神情恍惚地看向孙夫子,“……”
军户营区军余幼丁???
所有人都知道,整个盐边县的百姓里头,前些年都是军户最穷,现在也不见得富裕。这孩童如何得以下场应试?
而且让他着实纳闷的是,他总感觉这秦家的信息有些眼熟。
见状,孙夫子与他对视了一霎,语气平淡地说道,“咳,信息确实如此,其中无误。劳烦劳烦王夫子了。”
谁能想到幼丁会下场举试呢?说实话,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
王举人:“……”
他只好抬笔把秦朝宁的保举文书写完。搞完后,他的整个人仍旧疑惑不解。
待东篱书院一行人都离开了明德书院,他才想起来,此子不就是前年柳家给他推荐的义男书童。当时柳家他们明言此子聪明伶俐,性情质朴,他还不太相信来着。
今日这般看来,这小子怕是当真聪颖,有过人之处。这孙老头可真藏得深!刚才竟然半点不动声色,按捺得住!
于是乎,王举人接下来对自己明德书院这帮即将要下场应试的学子们,要求更严格了。
县试的名额就那些个,僧多肉少。你不用功,总有别人用功。
二月初八这天,盐边县所有需要参加的学子们都前去县衙报名县试。
这天的一大清早,东篱书院举试班里,除了钱勤学与另外一名童生外,其余十二人都跟着孙夫子前往县衙。
在他们抵达县衙时,县衙门口已有不少学子在排队。孙夫子让他们跟在队伍后方,叮嘱他们入了县衙后,在主簿与衙役面前如实登记便可。
然后,他自己就去找别的书院的夫子叙旧去了。
县试的登记流程不复杂,首先是登记个人信息,如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祖上三代信息,接着上交保举文书与缴纳一两银子考试费,然后签署一份个人承诺函,保证信息属真便可。
所以,被留在原地排队的秦朝宁他们倒也不慌。
在午时前,他们一行人都办好了手续。
出了县衙后,秦朝宁拿着自己的考引,即“准考证”,有些傻乎乎地发着呆。
只因上面有关于他的相貌描写是:虚岁六、身高三尺五寸、肤白、面憨、五官标致、长相中上。
秦朝宁:“……”
所以,入考场时,那些考差是仅凭这寥寥几字来判定有无冒名顶替吗。
他的容貌描写辞藻,让他总觉得这是普通得县里的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孩童。秦朝宁忽然有种自我怀疑,自己是否长了一张大众脸。
不过,一会儿后,他就接受了这件事。因为他的这些师兄们的相貌描写同样半斤八两,唯一一个描写鲜明点的,就是把鼻尖一颗小痣给写上了的那位学子。
待到二月十三至十五,宣朝全境内的县试陆续开始。
盐边县的县试随南方各县,定的日期是二月十五,应试地点就在县衙大堂,主考官是知县大人为主,县丞、县尉、主簿为辅。
县试一共考五场,共考五天,期间是每隔一天开考一场。每场开考,所有学子需要在丑正二刻,即四更天开始排队检查入内。
县试中的每场考试的时间会从寅正四刻,即五更天,黎明时分开始,然后到戌时前缴卷结束。
若是学子们早早答完,需要提交缴卷亦可,只要不超过戌时就不会被作废答卷。
这天的丑时,东篱书院的举试班学子们提上各自的考篮,齐齐出发赶往考场。孙夫子与书院的管事,也一道与学子们前往县衙。
丑时一刻左右,摸黑在县衙门前排队的考生已经不少,大多年龄不一。
秦朝宁在队伍里,能够看到前面有几位而立之年了的模样的学子,同时也有头发灰白的学子。
他看得入神,他前面的师兄便告诉他,“这些人年年考,年年不中。”
“执着如斯,又家贫无以进学,这般年年考不是白费银子么。”
“倒不如归家老老实实地种地,省下点报考费补贴家里。”
“命里无仕途,盲目坚持不可行。”
……
其他的一些学子闻言,开始小声议论道。
秦朝宁没参与他们的议论,自己踮起脚朝队伍前面与后面都仰起脑袋张望了一下。
看完后,他心下感到甚是诧异,盐边县小小的一个县城,竟也有几百人参考。
日后府试那些,岂不是人山人海?
县衙门口的考差们,对学子们的考篮查得仔细,让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反复确认考篮没有夹抄逾矩后,才转给后面的考差带进去脱衣检查,核对长相和考生考引上的信息。
待轮到秦朝宁的时候,由于他年幼,在一众学子中甚显突兀,对方便多看了他几眼,还伸手把他的头发都仔细盘查了一遍。
待确认一切无问题,考差才给了他一块上面写着丙乙的牌子,告诉他到了县衙大堂后自己找到自己的座位号落座。
秦朝宁谢过对方就往里走。
他的衣服穿得厚,步速不是很快。
关于分配的座位号,接下来这几天,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学子们应试的位置序号,还会是每场考试结果张贴在告示栏上的考生号。
所有的考试结果,是以座位号的形式,在次日便会张贴在县衙前的告示板中。
只有在该告示上有写的座位号,该名学子才能有继续参加下一场考试的资格。
秦朝宁贴身带着自己的牌子,沿着县衙的廊檐走到了县衙大堂,花了一小会儿在各个木板隔间中找到自己的号房位置坐下。
由于考生众多,县衙大堂与县衙内院安置了不少木板,作为简陋的隔间以作房号。
来得早的学子,领的号便靠前,能够坐在县衙大堂内应试。来得晚的学子们,基本上都在内院露天的隔间为主。
盐边县二月的天气依旧湿冷,在大堂内会比在内院暖和,且不必受冷风干扰。
若是答卷期间,天气突变,露天的考场容易让学子们难以应对。
而且,每个隔间为了节省位置,均摆放得十分逼仄。这使得后面来的学子实在懊悔不已。
不过,对于眼下年仅六岁的秦朝宁而言,这个隔间的空间是够了的。哪怕是他在这个号房里起身,在原地伸展手脚都无碍。
趁着其他人还在慢慢排队进来,他把自己的考篮放置在桌子底下,把笔墨砚摆放到桌上,然后把府衙分配给各个隔间的小瓦盆(尿壶)放在号房的最后面。
搞完这些后,他拿巾帕擦了擦手,才从考篮里拿出书院发的两只鸡蛋,一个馒头开始吃了起来。
等吃过朝食,喝了两口水,他就专心等考题的发放。
临近寅正四刻,考场内开始有监考衙役经过,逐一发放第一场考场的试题。
没一会儿后,秦朝宁也同样拿到了自己的考题。
他缓缓把手中的几页纸张在考桌上摊开。
第一张是今日县试第一场的考题;第二张与第三张是考题答卷,需要在上面填写姓名、年龄、籍贯等信息后,才能开始在空白处作答;其余三张空白纸张,大概就是草稿用纸了。
盐边县县试第一场,考的是出自四书五经的八股文两篇、五言六韵的试帖诗一首。
题目一:[2]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题目二:[3]“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题目三:以惜春命题赋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