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乡试第三天, 不少学子的精神气已经没有前两天的好。
宣朝的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量是五尺,而贡院的号房设计的宽三尺、深四尺、高六尺。
这使得不少学子得把前面的那块木板拆下来与后面的那块合并才能躺下来。哪怕这样做了,睡觉的时候, 他们也仍然只能是顾头不顾脚。
这对于身量高大的那些个,就更加遭了老罪了。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 他们的所有吃喝睡都得或是猫着腰,或是蜷缩着身子。两天下来, 这些学子们已经是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要知道, 科举一途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下场乡试的学子,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秀才。
加之还有不少露天的号房,而天气又冷, 在第三天的乡试开考前, 贡院内开始有了不少打喷嚏的声音,咳嗽的声音。
秦朝宁今日被铜锣声吵醒后,就把自己厚厚地裹好, 才去挂起号帷。
接着,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昨晚洗净了的野林檎(苹果), 两只鸡蛋, 开始给自己准备朝食和热水。
这次,他把鸡蛋煮熟捞出后,就按照他娘亲和二姐交代的那般, 在热水里放了些许枸杞、桂圆、一片人参片泡着,才熄了炉子。
等他吃完收拾妥当后, 发放考卷的考差们也渐近了。
乡试第三场,考的题型和前面两场类似, 秦朝宁便按照自己平日里的水平来作答。
往后,到了乡试第四场开始,考题上就多了墨义和帖经,难度开始骤然下降。
不过,也是从这天起,贡院里开始有学子被抬出去。那些哭天抢地的声音里,透露着不甘心和个中苦楚,听得旁人都有一丝动容。
然后,等到了第八场,贡院里已经比之第一场少了好几百人。
而第八场开考作为乡试的最后一场,其考题很是让贡院内的学子们很是震惊,均是有种怀疑人生的恍惚感。
所幸,整个乡试的评卷里面,最重要的是前三场,越往后越不占评优劣的比重。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这般安慰着自己,但是仍然没底。
有的人简直一筹莫展,对着整张考卷无从下笔。
他们不明白为何本年乡试的考官们会这般“天马行空”,“无法无章”,不由得唉声叹息命运弄人。甚至有的人,当场就哭了。
而秦朝宁拿着这份足有三十道算学题的考题,人也傻乎乎地走神了。
他也不理解。
这么说吧,就东皋书院内的学子们,修“数”一课的,都寥寥无几。这份考题,可能是百年内,宣朝内的独一份。
相比起其他学子,对于他而言,这些乘除法的题目就很简单。哪怕是稍难些的倒数几题,套个方程式也三两下就能知道答案了。
然后,他只需要把算出来的过程和结果,按照《数书九章》那种解题方法写在纸上就行。
片刻后,深呼吸一口气,秦朝宁摈除杂念,开始作答。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答题要紧!
于是乎,他在晌午就缴卷了。
等考差把他的答卷等收走,让他交出号房牌,在登记纸上签个名,就放他安静地收拾行囊离开贡院。
秦朝宁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地收拾自己还剩下的物什打包好。
待他大包小包地走出贡院,院外的那阳光照射下来,他有种毛孔都舒展开了的感觉。
活过来了!
忽地,微风一吹,秦朝宁的鼻子皱了皱:“……”
如果身上没这么臭就更好了……头发都馊了呜呜。
他刚走下台阶,他大哥和爹的声音就传来。
“幺儿!——”
“是幺儿!爹!确实是幺儿!——”
听到喊声,秦朝宁:“!”
他一抬头,他爹和大哥笑着驱驶马车就朝着他过来了。
他们俩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脸上却有些被冻红。
秦朝宁一看便知晓他们二人定然是早早就来了贡院门口等着,不由得鼻子有些许酸酸的。
“幺儿上去马车吧”,秦朝阳跳下马车后,立即帮秦朝宁卸下行囊,叮嘱他道。
“嗯!”
秦石看着幺子,眉眼带笑,“你娘和二姐,在家里早早炖好了汤等你回去喝了。”
“好哦!”
“洗澡水也烧好了”,秦朝阳把东西放到马车后头归置时,伸出脑袋补充道。
闻言,秦朝宁这才灿烂地“嘿嘿”一声,自己爬上去马车里。
没一会儿,等秦朝阳也爬进车厢,他瞬间被秦朝宁熏得脸上一皱。
他嫌弃道,“幺儿,你这是被腌过了呀。”
见状,秦朝宁立马往他身上一扑,雄赳赳地压在他哥身上,“叫你嫌弃,叫你嫌弃,把你也熏臭。”
秦朝阳伸出双手把他架开:“……”
这只猪崽是没法要了。
两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回到了家。
一回到家,秦朝宁就被秦朝阳拎去洗漱。秦朝阳是真的见识到了读书人的酸臭味了。
然后秦柳氏和秦晚霞给他准备饭菜,老杨婶子和老杨叔则是收拾秦朝宁从贡院带回来的脏衣服那些。
没多久后,秦朝宁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又吃饱喝好了,就回房间盖上厚被子沉沉睡去。
而贡院那边,等到钱勤学被钱有福接走那时,那状态比秦朝宁差多了,吓得钱有福即刻就把带回家,再去请大夫。
期间,他还跑过来问秦家,幺儿要不要也让大夫看看。
在得知秦朝宁已经收拾完,吃饱后去睡着了,他心下不由得怀疑自家独子是不是太虚???
怎么还没幺儿抗造呢?
这一觉,秦朝宁就睡到了第二日的巳时。
待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崽!那张小脸蛋白里透红,状态恢复得是如斯神速。
正厅里,秦柳氏疼爱地看着秦朝宁吃着汤粉,叮嘱道,“慢些吃,锅里还有好多呢。”
接着,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了房间一趟。
等她回到正厅,她把手里的信件和包裹放在桌上,告诉幺子道,“这些是在你应试期间,镖局送过来的。”
“说是京中来的,为娘猜,怕是杰修他给你寄的。”
“嗯,幺儿吃完粉再看看哦”,秦朝宁应道,目光好奇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这形状,感觉是两本书。
一会儿后,待秦朝宁拆了包裹,才发现是两本近几届会试一二甲进士的应试文章合集。
他愣了愣,指尖把书翻了翻。
杰修兄真是有心!秦朝宁心下感激。
随即,他把书信撕开。待浏览过信纸后,秦朝宁很是惊讶,沉默了。
秦柳氏便关切道,“如何了?是杰修那边遇到什么事了么?”
闻言,秦朝宁摇了摇头,“他这次乡试亦下场了,不过是问幺儿考得如何。”
他这一刻不想先把此事告诉家里人。眼下,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离开南州城,离开东皋书院。
实际上,陆杰修写信来给他是告诉他,本次乡试各地的解元、亚元、经魁第一都会获得京中国子监入读的资格。
经魁是乡试的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的统称。这意思是,只有乡试前三有这个资格。
陆杰修还说了,他很期待秦朝宁的到来,一同备考三年后的春闱。
现下,秦朝宁把书信折好带回房间,没有声张。
然后,他换好衣衫,让老杨叔驾驶马车把他送去东皋书院。
乡试应试结束,他得把自己的应答情况给山长大人汇报一番。
在他到来前,张瑾瑜还在想,那小崽子怎么这般磨蹭,还没回来书院。
等小仆把人带到,他才“咳咳”一声,让秦朝宁坐下。
秦朝宁行礼后,才乖巧坐下,给张瑾瑜汇报自己乡试的应试情况。
本次乡试的考题……真的让人摸不着脑袋。
张瑾瑜让他把考题一一写在纸上,以及他的答题就只写核心的几句便可。
闻言,秦朝宁抬笔就开始默写乡试的题目,以及自己文章的核心观点。
两刻钟后,他把写完了的纸张交给了张瑾瑜。
张瑾瑜一目十行,很快也看完了。
他把纸张放下,沉思了一瞬,才看向秦朝宁说道,“答得不错,乡试无忧。”
接着,他把自己已知的信息里面筛选出几个猜测,说给秦朝宁听,让秦朝宁在乡试结果公布后,若是去鹿鸣宴,自己得注意些。
在他看来,本次主考官刘旭刘大人,很有可能和年过百半的首辅大人杨大人已经产生了不和。
宣朝的内阁统共七人,首辅一人、次首辅一人、阁老五人。
而朝堂的现状从他知晓的一星半点信息来看,有以杨首辅、吏部尚书曹大人为首的文官为一派,其余寒门学子一派,武官里头又分勋贵们一派,草根出身的一派。
除去这些以外,还有以宦官为首,背后是太后的文武官自成一派。
从考题来看,刘阁老很有可能会从这场乡试挑选几个门生培养。
而从第八场考题来看,对方还似乎偏爱实干型,非只读圣贤书的学子。
然而,除去这些可能性,也还有一种情况是,在人才选拔上,朝堂日后会有新政,本次只是初步尝试。
像当初弘明年间的新派旧派之争,期间就出过几个革新的变法。只是,最终都以落败收场。
譬如,陆杰修其祖父当年的那些同年好友,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好下场。
当时京中还流传说他是走了曹明洋,现今的吏部尚书,当年的礼部郎中的路子,才得以脱险的。
真实的内情,就无人得知。
听完了张山长的话后,秦朝宁想了想,请教道,“若是刘阁老有意学生当门生,学生该如何应对?”
闻言,张瑾瑜笑了笑,抬手敲了敲秦朝宁的脑袋。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他点明道,“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运道?”
“刘阁老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但是他那一批同年可是人才辈出。”
“论学问,十分出众。”
“论官场学问,他可是官至内阁。”
“若是他有意,你便应下。”张瑾瑜抬手点了点他的答卷,告诉他,“只要你日后干的都是实事,你是谁的门生这点儿因素影响不大。”
贫寒子弟,大多数走的官路都是简在帝心。
大不敬讲句,哪怕朝堂上的这批人斗得要生要死牵扯到了秦朝宁,他这个年纪,熬到那些人没了,也不过是三四十岁而已。
只要朝中有自己的影响力,起复都是迟早的事。
说白了,就是秦朝宁占了年纪小的便宜,试错成本比别人低。
更何况,他这个学生,脑子好使得很,不至于一脚踏入险象环生的局中。
闻言,秦朝宁挠了挠脸颊,有些犹豫地问道,“那,座师可以有几位吗?”
他心里面,韦先生要占一个名额的。
听罢,张瑾瑜气笑了,他抬手再次敲了敲秦朝宁的脑袋。
“你还想有几位座师?秋闱一个,春闱一个,若是应试结束后半点儿不往来,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