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 秦朝阳兄弟俩回到了盐边县军户营区。
还未走到山脚处,他们远远朝营区里望去,隐约可见那些户人家土胚墙上, 竹竿挂起的片片丧幡。
秦朝宁这会已不再掉眼泪珠子,只是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见幺弟神色木然, 秦朝阳怕他年纪小,像营地里那些老人们念叨的人小阳气少, 容易魔怔,便抬手捂住他的双眼, “害怕就别看。”
他弯腰想把他重新抱起,被秦朝宁抬起小手挡开了。
秦朝宁仰着小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哥,我没事, 我能自己走。”
他的话语声里, 没什么情绪起伏,淡淡的,冷冷的。
闻言, 秦朝阳挠了挠头,“行, 你若是害怕就喊我。”
他此时搞不清楚自家幺弟是害怕还是不害怕。若是不怕怎会在路上哭得丢魂似的, 若是怕怎么回来又不怕了。
秦朝阳头都大了。
他打定主意归家后得和娘亲说下这情况,看她要否晚上给幺儿点床头灯。
点床头灯的风俗,在宣朝是老百姓们口口相传流传下来的。
它不是铜制灯台那种, 而是往两枚铜钱大小的一个瓷碟子里倒入灯油,放入其中一根灯芯草, 然后在稚童睡前帮他点亮,放置于其床底下, 待其燃至天亮。
宣朝的百姓们相信这样可以帮稚童固魂,稳心神。
秦朝阳兄弟俩牵着手,继续朝着家里走去。秦朝阳握紧自己幺弟微冷的小手,在他身侧说着各种话,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没多久后,随着他们经过那些挂了丧幡的那些户人家,大大小小的哭丧声传出,秦朝宁的小短腿恍若被灌了铅似的,小脸瞬间煞白。
他半垂着脑袋,目光看着地上那些随处可见的纸钱,沉默地挨着秦朝阳。
秦朝阳被高低起伏的哭声弄得心里难受,又见幺弟如蔫了的小白菜,登时拉着秦朝宁加快了步速。
待他们回到家后,秦柳氏就把家里的门给锁了。她不想秦朝宁这两日在营地里晃悠。
外面的情形,她看着都心慌,对自己当家的情况更是牵挂。幼子归来不过两日,她不想他受到外面的影响。
“幺儿在家呆着,别出去挖蚯蚓了。家里的大公鸡和母鸡都肥着呢,这两日就让它们吃点菜叶子”,她抬手把秦朝阳背上的箩筐卸下,侧着身子对站在一侧有些安静的幺子说道。
秦朝宁朝她点了点头,朝天井另一侧的大公鸡和两只母鸡看了一眼,确认它们确实胖着,便没说什么。
秦晚霞见他没精打采的小模样,便抬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拉着他去灶间喝鸡蛋糖水。
这是她在他们兄弟俩回来前就提前做好了的。不过,由于家里存放的鸡蛋,昨日里都给营地里的邻里派出去了。现下,满屋子其实就只剩今日清晨母鸡们新下的两只鸡蛋。
于是,她做的这碗鸡蛋糖水就只卧了两只蛋。
秦朝阳见他们姐弟俩走开了,才上前悄悄在秦柳氏耳边把幺弟的情况说了一遍。
说完后,他挠腮抓耳小声问道,“娘,您看看这事如何办才好?是否要我找个神婆回来叫魂儿。”
他这会有点想念他爹了。
听罢,秦柳氏心下有一丝沉重。她眼睫敛了敛掩下眸中的担忧,想了想才告诉长子,“是夜,我便与幺儿谈谈吧。”
幺子聪慧懂事,却也心思偏重,她盼着他别忧思过度才好。若不然,这般聪颖倒不是甚么好事了。
她说罢后,便让秦朝阳帮忙往水井里打两桶水上来。
灶间里的秦朝宁只喝了三分之一的鸡蛋汤,拿大海碗给秦朝阳与秦晚霞留了三分之二。他喝完自己的份,就乖乖起身告诉秦晚霞,他且回房看看书。
“好,莫要太用功了”,秦晚霞摸了摸他的脑袋叮嘱道。
“嗯”,秦朝宁轻声应道。
此时若是细看,可以看得出秦朝宁的眼睛微肿,唇瓣有齿痕。不过,埋头准备生火的秦晚霞没看出来。此前在天井处,由于他没抬高小脑袋,秦柳氏也没发现。
秦柳氏这会在天井洗着菜,秦朝宁路过天井还和她说了声自己回房温书。秦柳氏听罢,柔声地,同样也叮嘱他且放松一下,无需太用功。
此刻在打扫鸡笼子的秦朝阳听到动静,立即回头看了看。他没从幼弟脸上看出来些什么异样,才安心了一点,继续把笼子里的鸡粪扫出来。
这些倒在粪桶里的鸡粪都是要拿去沤肥用,日后好给地里增加肥力的。
在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爹来干,现在就都是他来做。秦朝阳这些天半点抱怨都未曾有过,家里的脏活累活他都争着接手,不要秦柳氏与秦晚霞沾手。
秦柳氏适时抬眸,看了一眼幼子的背影,遂又看了一眼长子的身影,她才低下头继续洗菜。
由于昨日与今日她们几人都没上山采菌子,家里眼下亦无需熬住菌菇酱。为此,他们手里的活计倒是均可慢慢收拾。
若是早早做完了,还有可能闲下来胡思乱想。
秦朝宁回到房间里后,便轻轻把木门关上。
四下无人,他的眼眶一热,泪珠子要掉不掉的。顿了顿后,他吸了吸鼻子,才转过身去。
这时,他看到自己房间里多出来了一套书桌,椅子,不由得微愣了一刹那。
这套桌椅,其实是秦石在收到盐边县军户营区那道临聿府城相关的诏令后,急急忙忙翻出自己早年存放的棺木板,点着油灯连夜打出来的。
不过,时间匆忙之下,桌椅他还没来得及打磨,眼下它们有些边边角角显得粗糙不平。
整套桌椅做得偏大,几乎是按照宣朝普通男子弱冠后的身量来打造的。
秦石当时做它的时候的想法是,此行一去不知何日归来,他希望这套桌椅能够见证幺子的成长,有它在家中陪伴幺子度过各个酷暑寒冬。
但是此时的秦朝宁对此并不知情,他只是疑惑家中何时给他添置了一套桌椅。
他拉开椅子爬上去坐好,从桌面的一沓纸张里抽出一张,摊开在桌面,随即提笔开始整理思绪。
局面已至如斯,他需想些法子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能做什么便做些什么。
外头的秦柳氏三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幺子/幺弟关上房门。他们皆停下了手里的活,轻手轻脚地上前凑在一起。
“这可如何是好?”秦朝阳悄声问秦柳氏。
倘若爹在家,幺儿定不会这般反应了。唉……
秦朝阳与秦晚霞看着秦朝宁的房门如出一撤的眉间轻蹙。
作为子女们眼下依靠的秦柳氏,心乱如麻,双手在宽袖下绞着。她面上不显,语气稍温和地告诉儿女们道,“咱们且先把活做完,我稍后给幺儿送碗水,再看看他在做甚。”
听罢,秦朝阳与秦晚霞才各自去继续忙活。而秦柳氏,站在幼子门口看了一息,也才转身去淘米。
房间里的秦朝宁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好几页纸张。他写写改改,花了点时间才确定下来三条,他适用于目前营地里这境况与他们家的情况的。
他想好了后就爬下椅子,打开了房门朝外喊道,“娘,大哥、二姐、幺儿有事一说。”
看到他的房门打开那一刻,秦柳氏三人已经站在他门口了的。
对此,秦朝宁疑惑了一瞬。不过,他脑子里想着事,便没多想其他,随即把自己手里的纸张递高,“幺儿想和娘、大哥、二姐商议几个事情,可以吗。”
他们三人见他的神色恢复了点精神气,几乎立马应道,“可”。
只要幺儿不再情绪低沉,都好说。
秦柳氏弯下腰把他抱起来,秦朝阳即刻接过他手里的纸,几人快步一块去灶间的四方桌坐下。
待大家坐下后,秦晚霞给他们和自己都倒了碗水。
“娘、大哥、二姐,幺儿其实有事想托你们帮忙”,秦朝宁摊开他写的纸张,在家里的目光中缓缓说道。
他告诉家里人,他希望日后家里菌菇酱制作的菌子,能让村里的鳏寡孤独者去采摘,他们家里向村子里的这些人收菌子。菌菇酱的营生约莫还能做到入秋,这段时日他们家就只做熬制这个步骤。
而柴火那些,亦可从村子里的鳏寡孤独者采买。
此外,他希望洗发液的制作过程,他们家也可以分一些工序给到村里鳏寡孤独者,让他们挣几文钱。
这之后,就是他打算和钱掌柜以及梁府那边商议一下,看看能否把坛子腌菜以及其他营生,均想方设法卖到临聿府城去。然后,所有生产环节,谈成均由盐边县军户营区的军户家属们来制作。
秦朝宁所提议的几点,秦柳氏三人当场表示皆无异议。
听完他的话后,秦朝阳不由得感慨,“营地里的婶子们这两日都是以泪洗面,有些营生让她们忙活,她们还能打起精神过日子。”
他把秦朝宁的脑袋揉了揉,对于幺弟的小脑袋瓜子有些佩服。
秦柳氏此时也同意道,“此举为娘甚是认同,晚些为娘便挨家挨户去说道说道。”
这般也好,她亦不忍看到众人后续无所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
见家里人这般轻易都同意后,秦朝宁心下才定了定。他停顿了片刻,抬头看向秦柳氏三人,缓缓说道,“幺儿还有一事,想和娘、大哥、二姐商议的。”
闻言,他们三人的目光皆和他对视。
秦朝宁抿了抿薄唇,犹豫了一瞬……艰难吐出,“幺儿,幺儿有意明年二月便下场举试,还望,还望娘亲与大哥、二姐同意。”
盐边县最早的一场县试是明年二月。待到四月,是临聿府城的府试。院试,最早的一场则是后年的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