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秦朝宁就去吏部报到了。
他要给吏部这边归还敕牒和告身。这两样物件,分别是官吏们外放时,吏部发放的委任状和证明身份的文件。
早些年, 告身外放的官吏回来后无需上缴的。
自从前几年,有官吏丢失了告身被人捡去冒充朝廷官吏闹出贪污受贿的事来, 后面才变成了外放归来都得还给吏部,才算完成交接。
韦之贯今年还是致仕的状态, 吏部这里没有了他的痕迹。
吏部尚书如今还是曹明洋,此外就是杨乐上一年调入了户部, 任从六品吏部员外郎。
秦朝宁来吏部交接敕牒和告身这会儿,刚好是杨乐给他办的手续。
两人多年没见,相互浅浅一笑。
双方顾忌着眼下在吏部里面,便没多说什么。
个中深意, 他们两人心里都有数。
在秦朝宁离开吏部时, 他迎面碰上了曹尚书。
曹明洋喊住了他,“小秦大人,请留步。”
“下官拜见曹大人。”秦朝宁行礼道。
曹明洋带着秦朝宁走到吏部一侧的廊檐下。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出去历练了几年的秦朝宁, 见他如今这般沉稳模样,便单刀直入地问他, “不知小秦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不知咱们吏部是否有幸能够得到小秦大人这样的英才。”
闻言, 秦朝宁一脸实诚地不假思索应道,“下官亦是不知,全听陛下差遣。”
简单的一句话里, 他把自己的立场交待完了的。
接下来的何去何从,并不是他想去哪一部任职, 而是历帝需要他去哪里,做些什么。
对于曹尚书这个人, 对方有着比他自己还要憨厚老实的面相,让他比之对上兵部的晋尚书、户部的周尚书等人时,还要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性。
曹明洋听到他的话后,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端详秦朝宁憨憨,老实人似的的面相,心中暗自诽腹了一句,这小子就是个小狐狸!
也有可能是俩人的对外路数确实有些相似,因此彼此似乎都没觉得对方真是如表面那般是个老实人。
些许同类的磁场,他们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了。
接着,两人便客气寒暄了两句就分开。
第二天,秦朝宁是先回的翰林院戊字号房点卯。
而戊字号房原有的编修们在看到他时,都讶然得一瞬间安静了。
“秦大人……当真许久不见了!”
“秦大人,您这是大变活人了呀!”
“梁编修会不会说话,小秦大人这是长大了。”
……
众人霎时炸开了锅一般,围着秦朝宁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不仅对秦朝宁的外放经历很好奇,对他接下来究竟会高升去哪里就更好奇了。
不过,没等秦朝宁逐一解答他们的疑惑,就有内侍过来翰林院传召秦朝宁上朝。
那位曾经带过秦朝宁的苏修苏大人,眼下看着内侍和秦朝宁离去的背影,心里面感慨万千。
几年过去了,他自己还在翰林院修史。
而那个当年才十三岁的状元郎,为官这几年累计做出来的丰功伟绩可真是太多了。
瞧瞧,这孩子已经被磨砺成参天大树一般,通身气度都甚不凡,再回望他自己,而立之年,却仍旧在修史。
人比人比死人!罢了罢了,人各有命。
“苏修撰,您看小秦大人,接下来还会留在翰林院吗?”戊字号房的一位编修朝苏修问道。
闻言,苏修面不咸不淡地瞥了对方一眼,“以小秦大人的能力,去哪里不是都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吗。”
“既然去哪里都是好结果,那么去哪里又有何不同?”
听罢,其余几位编修、修撰被他的话平白扎心了一瞬。
他们像是打翻了百年老陈醋一般,酸了。
“干活干活了,马阁老还赶着今年结束弘明年间朝政国史的编撰呢。”苏大人催促大家别再闲聊,赶紧忙活起来。
而太和殿上,历帝和文武百官此时看上去都有微微的心不在焉。
朝臣们陆续在启奏的内容,大多是无关紧要的事,那架势仿佛磨洋工一般。
直到秦朝宁被带上殿来,历帝双眸立刻短暂地亮了一瞬。诸位百官也顷刻间来了精神,一扫刚才那无精打采的状态。
“微臣秦朝宁,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历帝说道。
他看着完全长开了的秦朝宁,心下觉得自己果然是英明神武,连钦点个状元郎都能点出这么个仪表堂堂的小子来。
当下,百官最前排,站着的是杨首辅。
今日,他看上去老态龙钟,精神气不是很好。见秦朝宁上朝了,他便缓缓抬眸看向他,目光有几分专注。
而刘旭刘阁老,同样是在文官的第一排,此刻也是朝秦朝宁看了过去。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门生几年不见,如今已是身高八尺,面容俊俏。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当年半大孩童的影子。
大殿中央的秦朝宁,此刻与他们的目光对视,挺直腰背,随时准备听候历帝发话。
“秦爱卿这些年辛苦了。”历帝一句话就把秦朝宁的功劳定性了下来。
能做事的人,他记着呢。
这时,他先让秦朝宁给他以及文武百官讲讲在豫州那边的经历,重点讲一下黄河水患的治理为何能够有此成效。
秦朝宁听命,便把治理水患相关的事项都一一解说。
实际上,豫州的大小事务,朱大人和他在过去四年里面都时常往京中呈递奏折的。
不管上位者是不是全然放权给他,作为下位者,事事请示的姿态,诸事汇报的及时沟通,还是很重要的。
不过,奏折上的信息,终是不如秦朝宁亲自口述那般形象具体的。
大殿上,他此时此刻给历帝以及官吏们讲述着豫州发展历程,详细又生动,让大家从言语中都能感受到了其中的艰辛,更好地理解了过去很多豫州政策颁布的用意。
半晌后,等秦朝宁讲完,众人的思绪仍旧难以自抑地沉浸其中,还引发了许多思考。
历帝的目光扫过底下大多数露出沉思状的官员们,问秦朝宁道,“秦爱卿,朕连日以来,都收到了六部的奏折,他们可都在请旨,希望你接下来的任职能够到他们手下呢。”
“对此,你有何看法?”
他的话一出,六部尚书都不经意地互相瞥了瞥。
啧,几人心里对这几个同僚极度嫌弃,面上却一个比一个淡定。
他们皆朝秦朝宁看了过去,心急地想看他如何作答。
秦朝宁顿了顿,他应道,“禀告陛下,朝廷需要微臣去哪里,微臣便去哪里。”
他的应答,让众人刹那间愣了愣。
随后,他们又有种不出所料,理应如此的感觉。
而历帝听完后,显然不买账。他冷哼一声,“小秦大人,你不打算说个实话?”
从“爱卿”到“小秦大人”,诸位官员霎时为秦朝宁捏了一把汗。
圣心难测,莫过于如此了。
秦朝宁抬头看了看历帝,感觉对方并未生气,便深呼吸一口气道,“微臣想为陛下开海禁,让天底下的黄金、白银、高产粮种……源源不断地流入宣国。”
“微臣想在有生之年里,看得到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
“微臣想在有生之年里,看得到国富民安,百姓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
“微臣想通过开海禁,能为宣国的后世打下坚如磐石的根基。”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文武百官皆是瞪圆了眼:“!!!”
圣上让你说实话,可没让你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话呀!!
海禁可是从弘明年间就一直延续至今的!!那可是太祖在位期间立下的政法!!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大得很!这话倒是太平盛世由你创造是吧???
这话里话外还不忘拍圣上的马屁!
河清海晏,国富民安,字字踩在陛下的心头上!算盘珠子都要崩我等官吏一脸了!
历帝与秦朝宁对视着。在他凌厉的眼光看过去,秦朝宁半点不退缩,他的字字句句都带着坚定的意志,目光毫无犹豫。
半刻后,历帝:“……”
这小子,胆子恁大了。
说实话,他是心动了的。
秦朝宁表达出来的愿景,就是他想要达成的太平盛世。
历帝的手指轻敲着龙椅的扶手,他问文武百官,“众位卿家,怎么看待此事?”
“尔等不妨畅所欲言,让朕听听你们的想法。”
顿时,大殿上就有御史出列,“陛下,臣有话说。此事万万不可呀!祖制不可废!”
“这可是太祖定下的政法!”
“小秦大人实乃不知天高地厚,贪功冒进!居心不良呀!”
“陛下,臣也有话说。”另一位官吏出列,“微臣赞成小秦大人开海禁一事!我朝海事积弱,经年受倭贼所害,正是刮骨疗毒的时候呀!”
“小秦大人多有巧思,不妨给小秦大人一个机会!”
“哼,多有巧思?此等大事夸大海口,不是胆大妄为,不是罔顾社稷安稳,不是只求自己表现,是什么?!”
“就是,海禁这事倘若一开,到时候岂不是全海岸线都裸露于外敌?!”
……
众人原本还只是发表意见和想法,可是随着个别官吏逐渐言辞犀利,遂激得别的文武官员们都波及到,登时都加入进来这场辩论了。
在文官与武官本来就水火不容的情况下,现下在开海禁一事上更是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没一会,太和殿上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所有人皆口若悬河,吵得面红耳赤。
眼瞧着文官们还有愤愤不平到挽起官服袖子的,发起提问的历帝:“……”
底下的“始作俑者”的秦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