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秦朝宁知道, 他之所以受到张山长如斯“关爱”,还是因为他在书院开年后的第一场月试里面自由发挥所致,他估计会为了当时放纵了自己的小手而后悔不已。
皆因, 他低估了宣朝的文人对于字里行间中能够透露出来的信息的掌握能力,从而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秦朝宁确实对于宣朝的大环境, 心存变革之心。甚至,他还在心里想过几次要从哪些地方下手, 从上往下执行达到一个好的效果。
然而,自古推动变法者, 大多没有好下场。
张山长能够从策论看到的信息,会比东皋书院的其他夫子要多很多,这使得他拿着秦朝宁的策论,想了很久。
最后, 秦朝宁的策论被他看了几遍后, 就烧了。
张瑾瑜对于秦朝宁还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不够谨慎,家中无人指点。
真是所有贫寒子弟的通病,认知不足。
像稍稍能够透露出惊人言论的文稿, 怎能流传在外。
哪怕是十几年前的文书,一旦入朝为官多有树敌后, 都能被有心人找到, 从而把此类文稿作为攻讦的证据。
士族子弟,连往日里练习的草稿用纸都会藏好,或是固定时日付之一炬, 不让自己的文章和字迹轻易非必要流出。
此时此刻的秦朝宁,压根不知道面前的张山长的所思所想。
他还在专注地回忆王安石的生平事迹, 准备组织言辞回答山长大人的提问。
好一会儿后,他才应道, “王介甫,王宰相,虽被二度罢相,但是他早早看到朝廷内外的弊症,想以一己之力推动牵及全国上下的变法。”
“所以,哪怕变法是失败的下场,但是拗相公的熙宁新政确实是一股对于朝廷内外而言,属于进步的力量。”
他的话刚说完,在台阶上的张瑾瑜,神色就逐渐严肃了起来。
张瑾瑜顺势看了一眼陆杰修,见陆杰修认可地点了点头,他便半敛下眼睫,沉思了一瞬。
尔后,他又扫视了一遍其余众人,把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才看着秦朝宁说道,“你的想法太局限于个人理解,《宋史》全书在书院的藏书馆有,你先抄三遍交上来。”
闻言,底下的众人均是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这一刻的内心无比庆幸眼下被提问到的不是自己!
这才第二天的授课,就如此重的惩罚!!
底下的秦朝宁更是睁圆了眼,瞬间失没了话:“……”
《宋史》全书四万八千余字,且不说所需时间,就只论这纸张笔墨的消耗,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一笔花销!!
他不理解……这使得在甲班下堂后,秦朝宁还是一副蔫嗒嗒的模样,比小白菜还可怜巴巴。
见他这么倒霉,竟然被张山长“盯”上了,甲班里的学子们便纷纷上前对他表示同情。
“权当熟悉史书经典了,秦弟莫要伤怀。”
“山长稍严厉了些,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学子们好。”
……
原本秦朝宁在月试里横空出世夺得第八,他们这些人对他还疏离着呢。
今日这一出,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的场景,让他们对于秦朝宁这个学子,瞬间就在心里接受了,看他顺眼多了。
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年纪再小又如何?他倒霉呀!
正历四年这一年,南州城的学子们之间的风气是颇为挺迷信的。
一方面是南州城内寺庙和道观兴盛,另一方面是《周易》学说在学子们之兴起。
还有学子在离开学堂前问秦朝宁道,“可需吾为汝卜上一卦?”
闻言,秦朝宁收拾书卷的动作一顿。
他坚强地深呼吸一口气,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道,“谢过仁兄,倒也不必。”
陆杰修和钱勤学这时走到了他身侧,都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往好的方面想,山长并未限定朝宁你何时把手抄本上交?”
秦朝宁眼眶一热,讷讷应道:“……好。”
呜呜,好哦,有被安慰到。
不过,由于张山长这堂授课里没把《兴贤》讲完,以至于秦朝宁现在的内心有些凌乱。如果明日山长大人继续讲王安石……他会不会又“遭殃”??!
想到这里,他一个恍惚,差点儿脚下打滑,在学堂门口几乎就摔一跤,幸好有钱勤学接住了他。
钱勤学见他有点儿神不守舍,便问他,“不如为兄背你?”
闻言,秦朝宁摇了摇头。他打起精神道,“咱们快些吃过晌食,一同去藏书馆吧。”
“可”,陆杰修应道。
钱勤学也点头应下。
待他们快速吃过晌食,又回号舍放下了物什,就三人一起赶去藏书馆。
东皋书院的藏书馆位于书院的文庙后方,建在后山的半山腰,竹林前的那片平地上,占地有半亩地有余,是东篱书院藏书室的几倍之大。
藏书馆里面有负责借阅和整理藏书的教习,书院内的所有学子进出藏书室都需带上自己的学子号牌登记。
秦朝宁三人在教习的案桌前登记好了后,才进去一排排的书架里挑选自己要看的书籍。
陆杰修想找的是罕见的古籍一类,他想看看东皋书院的藏书底蕴如何。若是有他没读过的书,那就更好不过了。
钱勤学则是想找科举用书一类的注释书籍,这类书籍能快速便捷地帮助他理解各本书中的要义。
而秦朝宁,乖乖地去史书的书架那边,踮起脚尖在其中书卷里找《宋史》那几册。
等找到了各自想看的书,他们登记了外借后,便回到号舍里一读就读到傍晚。
甚至,待吃过晡食,洗漱过后回来,他们三人还挑灯夜读。
翌日
秦朝宁是在内心忐忑不安中踏入的甲班学堂里。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焦急了好一会儿,等确认看到的是梁夫子的身影,他才瞬间就松了一口气。
梁钊梁夫子如常绷着脸,一副严肃不可亲近地走进学堂里,却莫名收获底下众人孺慕的眼神。
梁钊:“……???”
这样热情的神色,让他有些许起鸡皮疙瘩。
他僵硬着身子,眉头微皱,然后冷淡说道,“今日的授课依旧是四书注释以及其中典故。”
“所有典故,为师只会说一次。尔等若有不理解者,下堂后自行去藏书馆翻找各类书籍查阅。”
他的话音一落,秦朝宁立即半点没有犹豫地积极点头,那神情和状态仿佛梁夫子说出来的话是什么金玉良言!
梁钊:“……”
总感觉这些学子们的状态比之前天,有些奇怪。
一个多时辰过去后,等他布置完课业准备离开甲班,甲班的学子们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十分热烈。
梁钊:“……”
他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向以严师闻名于东皋书院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成为慈祥慈爱那类夫子的!这些学子休想用爱感化他!
经过梁夫子的授课后,秦朝宁的状态恢复了不少。他又生龙活虎地开始对读书充满了热爱!
梁夫子可是在学堂上表扬了他两次呢!
而甲班的所有学子们的弱小心灵也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修复。
毕竟,梁夫子在授课期间对于他们这三十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还勉励道,“业精于勤,坚持刻苦用功,你们都会终有所获的。”
于是,趁着大家的心情都不错,王冕和姜士秋他们就建议不如大家一起去后山走走,与别的学子们一块吟诗作对,玩乐一番。
听罢,秦朝宁他们三人婉拒了,告诉对方他们还是想去藏书馆。
王冕、姜士秋:“……昨日你们心情欠佳,才去的藏书馆。怎么今日大伙都身心愉悦,你们还要去藏书馆?”
李珣站在王冕他们身侧,目光探究地看向秦朝宁他们。他不理解秦朝宁和钱勤学为何不出去结交多些学子。
明明这些学子对于他们这些贫寒子弟是不可多得的人脉,是日后为官的关系网。
秦朝宁听罢后,抬起小脑袋看向他们,说道,“心情愉悦时,不是更能把书中内容和精华要义深刻地记在脑海中么?”
心情不好要努力学习,心情好就更要努力学习了呀!他们来东皋书院就是搞学习的!
搞学习和心情能有多大关系?
哦,有关系也没关系,他是“铁.石.心肠”秦朝宁!
闻言,王冕、姜士秋、李珣:“……”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不过,秦朝宁最后还是没去成藏书馆,只有陆杰修和钱勤学俩人去了。
因为当他离开甲班走了不过几丈的路,张瑾瑜山长就迎面走来,直接把他喊走了。
当时,他可是紧紧抓住勤学大哥的手的,脚下一点儿都不想动。可是,这位东皋书院的山长大人竟然,会动手!!!
他竟然亲自下手从钱勤学那里牵过他的小手……而勤学大哥就不得不放手了。
秦朝宁内心在哭泣……不得不跟他走。
一路上,他满脸疑惑,时不时就抬头就瞥一下他身侧的张山长。
呜呜,他好想逃!
而张瑾瑜对于秦朝宁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无他,个子高也。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仅仅用余光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待他们到了清风院的主院,张瑾瑜就把秦朝宁带了进去大堂里。
秦朝宁还是第一次来到山长大人事务和居住二合一的院子,在大堂里站着便悄悄四处张望。
“坐下吧”,张瑾瑜对他说道。
闻言,秦朝宁恭敬地应下,然后才盘腿坐在下首的矮案桌后方。
“《宋史》看到哪里了?”
这话突如其来问得秦朝宁莫名一慌:“……”
昨日不是没说明要交手抄本的具体时间么?!现在倒问什么看到哪里了……呜呜……为什么要逮着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