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关无绝轻叹一声,缓慢地眨眼,仿佛合拢了历史长卷里的一个惨烈的悲剧。
“情绪激动会引逢春生发作,反之逢春生发作也能动摇人的神志。所以老教主从小要求您收敛喜怒哀乐之情,不见生人,不涉俗世纷扰,以尽量减少逢春生所带起的暴戾之气。”
“……当然,这些您可能已经记不清了。”
云长流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身魂分离,飘荡无所依。他许久才艰涩地开口:“不可能,从前……从来未曾有人同我说过。你——你莫不是编了话来哄我?而且,此次发作后也未曾——”
——不,不对。
说到这里云长流才陡然醒悟,仔细想想,其实是有的。
他向来少梦,梦魇更是几乎未曾有过。然而在毒发之后那场四季更迭的噩梦里,却充斥着浓稠到窒息的绝望,清晰到可怕的地步。
云长流一阵恍神,连关无绝在耳畔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纱:“教主!您仔细想想,十五岁前的事您已经记不清楚了,而十五岁往后您的逢春生毒发作过几次?”
“不算刚刚这次,不就只有一年前——毒素潜伏的时候,连我家那老头子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您说这个?”
“一年前您毒发后昏迷了整天,这回我把您抱回养心殿里这么会儿功夫您就醒了,这又怎能放在一起比较?”
云长流一言不发,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关无绝却越说语气越激动,他已经在努力压抑,但还是有些情绪要冲破出来。
“此前无绝一直没敢说出来,只是因为不知道您心里是怎样想,怕您是真的记恨属下。温枫他们这帮知情的,想必也是同样的……”
“但是现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万一您觉得……当时有什么事情是失控了的话……那不能怪您的。”
“不要说了。”云长流不知何时已经半闭上了眼,轻声道,“……不管怎样,做下的事便是做下了。如果反而要你来宽慰,本座却成什么人了?”
“而且当时本座确实怒极。哪怕是如今也不能说完全原谅了你,只不过……不说也罢。”
教主抬一抬,“好了,这事到此为止。睡吧。”
“不,教主,您要听我说……”关无绝痛苦地垂下头,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声音也有些颤抖,“丹景少爷的事,无绝并不后悔……但是,我……”
——我做了一些事,欺骗了您,让您伤心。
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还不能道歉,连愧疚都不能露出来。
“我并不……”
四方护法很少有过这种把自己逼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他已经说不下去,于是索性开始恳求:“……总之……您信无绝一句话,哪怕真有千错万错,无论如何也错不到您头上。”
“无绝从来没有怪过您,往后也绝不会。莫要为此难过了,一点都不要再有了,求您了。”
忽然,关无绝感觉一只贴上了他的脸颊。
云长流把他的脸扳起来,一双长眸蕴着穿透人心的锐利的光。
“谁错与否,这不重要。”云长流淡然道。
教主皱起眉,毫无征兆地抛出一个问句,“可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话题跳跃得太快,关无绝整个人的情绪还没镇定下来,有些发愣,“什么?”
云长流一字一顿道:“逢春生。”
“连本座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关无绝闻言就更怔忡了,反问道:“教主说笑,无绝的养父给您治这逢春生治了二十多年,哪能不知道呢?”
云长流道:“你是从五年前开始跟随本座,那时既然连关木衍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你说这个?”
关无绝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竟被教主原封不动打了回来。他想低头却被云长流更强硬地抬起下巴。教主的从护法的脸颊慢慢向下,描过他下颔的轮廓,道,“你有事瞒着我。”
关无绝:“没……”
云长流:“定然有。”
“教主!您别多想……”
关无绝心里暗暗叫苦,他刚才不知不觉失了冷静,教主偏是个最善察人心思的……
他只能尽力解释,“无绝知道的这些都是闲来无事翻我家那老头子的东西翻出来的,不信您也去药门翻找,什么都有。逢春生的渊源,烛阴教与万慈山庄的结怨,还有您与阿苦……”
云长流半信半疑,忽然一伸攥住护法的腕,目光灼灼地逼问道:“是了,你究竟为何带阿苦归教?”
“——教主,”关无绝猛一把将云长流推倒在床上,很诚挚地道,“教主我们还是睡吧,好不好,求您了。”
云长流没防着关无绝对他上,竟真被他推的仰卧在床上。教主清俊的眉梢一挑,冷冷道:“护法这是要反了天了?”
他反客为主,双揽上关无绝的腰猛一用力。毒素不发作时的教主单凭着劲儿就把护法给掀进了里侧。
关无绝轻轻地发出“啊”地一声低呼。云教主一撑在护法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真不愿说?”
关无绝眨了眨眼道:“是真没有,求您别问了。”
这一天里,这已经是关无绝第次说“求”这个字。
比他前头好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
云长流往旁边抓了被子,给他连头带身地一蒙,“先睡觉,明天再给本座好生交代。”
窗外月色湛湛如水。
小镇的夜到底不如养心殿的寂静,却是平和而温馨的。
云长流发现自己也不知何时平和下来了。
如果说关无绝这一席话是为了安抚他,那么成效显而易见。
关无绝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刚刚随拿细带一扎的发也被弄散了,他望着云长流,唇角柔软地弯起,眼神是灼热的:
“教主……逢春生是诅咒,是恶命。但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您更值得活下去了。”
云长流淡淡道:“护法觉得本座死后烛阴教主之位传给谁好?你想不想要?”
“……”这就已经没法交流了。
护法绝望地把眼一闭,“教主我们还是睡吧!”
云长流轻笑了一声,合上了眼。
他听着身旁人有规律的浅浅呼吸。
他在安宁之睡去。
……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因果宿命和爱恨情仇都落地归根的时候,云长流还会时不时回想起这个客栈里同床共枕的夜晚。
然后他会有些生气。
明明已经觉出有问题来的,如果狠狠心逼问下去就好了。
只是习惯了关无绝总跟他耍一些小心思,想着这人总不会害自己,往往就顺着他。本以为这次也不过是被坑去开口同客栈掌柜的要一间客房那样的事呢……
如果逼问下去就好了。
虽然以无绝的性子,能问出答案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总不能严刑拷打,还能怎样逼问?四方护法若是摆出死鸭子嘴硬的架势,那他也没辙。
而一思及此,教主就会更加地窝火。
这人呐,怎么能这样儿呢?
……
次日,两人一早起来,各自牵了自己的马继续南下。
云长流并未继续追问什么。
关无绝也仿佛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不过,从客栈的马棚里牵出飞雪的时候,云教主状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归教之后……本座与阿苦之间,你就不要再折腾了。”
关无绝忍俊不禁又有些无奈:“教主不要您的少时情人了。”
云长流探摸了一把流火头上一簇毛,然后转身跨上自己的飞雪,居然很平静地启唇:“不过是此心已予良人罢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在缘来酒肆时给关无绝塞了颗蜜枣儿。
似乎那次说那是此生最后的放纵来着……怎么才一晚上过去,好像搂的抱的都做了?
罢了罢了,管他呢,教主心道。稍微多放纵两次怎么了。
……真的只多两次,这回是真的。
关无绝也上马,晨阳从他背后逆着射来。红袍护法笑着冲教主道:“啊,那人当真好命,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云长流眼眸一亮,闻言心下猝然一阵雀跃的欣喜。无论四方护法这话里究竟有无那个意思,他也能乐呵呵地当无绝是接下了他这份心意的。
但教主很快又觉着遗憾……若不是剧毒在身,现下就可以把人从马上拽下来抱怀里亲一亲了,多可惜。
“可惜福薄的是本座。”
云长流的嗓音仍是惯常的凉如冰玉,却已经彻底柔和下来。
“既然此身不能长久,自是不敢拖累心上良人,只愿那人此生平安,自在喜乐,日后莫要为逝者牵挂。”
“这是本座遗愿,护法可肯替本座办到么?”
关无绝点头道:“教主说的是。凡世间情深者,哪怕此身不得长久,能留得一心上之人替己看遍红尘,也是万万之幸了。”
说着,他的神情忽而变得极为郑重,“——若两人心心相印,情意相通,另一方自该陪着心爱之人走完最后一程,而后遵循亡者遗愿,替亡者补上双份的平安喜乐。”
“当真?”云长流得了这承诺,心里居然比方才更加喜悦。他学着那天关无绝的语气,“说好了?”
关无绝道:“说好了说好了。”
然后自个儿又抿唇笑起来。
两匹马再次并驾齐驱,踩着路上薄薄一层积雪。将这个路途上的小镇,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客栈远远地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