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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采薇(4)

无绝 岳千月 4801 2024-07-29 10:55:32

就这样,一度又一度的春秋走过去。

二十五年了,太久了,太久了。

仇恨与痛楚埋在骨血里酿成了执念,执念在干死的心头累叠成高墙,如今一朝崩塌,如从万丈高崖失足踩空,足以叫人粉身碎骨。

云孤雁为蓝宁彩之死煎熬半生,又如何能够接受,他深爱的人竟是为自己挡了暗器而死的……!?

五脏六腑被更深更滚烫的仇恨的火所灼烧,焦枯的肺腑渴望着罪魁祸首的血。云孤雁脸色狰狞,再次向林晚霞伸出手。

“不,父亲不要!!!”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揪住了他的衣角,连指甲缝里都是血污。阳钺还昏迷着,反倒是云丹景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仰起脸绝望道:“不要,父亲!不要杀我娘!!我……我……她,我娘亲她是杀了蓝夫人,可那也不是她的本意啊!!”

云孤雁理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反手一掌带起劲风。云丹景被击飞出去,后背撞在死牢的牢门上,痛哼一声又滑倒在地,晃得铁锁链哗哗作响。他顿时口鼻流血,可又马上爬起来去拉云孤雁的腿,“不,父亲……我求求您求求您,我不闹了,我不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这就带我娘走!我们滚!滚的远远的此生永不踏入息风城半步!!求求父亲饶她一命……”

“这时候想滚?想的倒便宜……”

云孤雁咬牙切齿,神情更加阴鸷,一脚将他的手踢开。云丹景魂飞魄散,固执地又攀上去,双手抱着云孤雁的腿嘶哑地乞求,“父亲,父亲!您、您废了我吧,您废了我丹田!断了我经脉!我再也不敢跟云长流争了,我不敢了……娘亲的猎雁已经没了,她再也威胁不到您了,要么您杀了我吧,求求您放娘亲一条活路——”

可他悲怆的声音尚未落下。突然间,林晚霞的惨叫在身后回荡起来。那惨叫撕心裂肺,竟如被投入了油锅里似的!

云丹景毛骨悚然地回头,却见林晚霞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挣扎,她尖利地痛叫,又将头往地上乱撞。原本美艳的面容因痛苦扭曲而变得丑陋,血水、汗水和泪水都脏兮兮地混在一起。

……关无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林晚霞的身旁。黑暗中,护法正缓缓直起弯下的腰来,苍白的手指间,赫然是一个空了的瓷药瓶。

云丹景惊怒地咆哮:“关无绝!?你……你对我娘亲做了什么!?你明明答应我、答应我——”

“怎么了小少爷?无绝答应保你娘亲一命,换你从此一辈子护持照顾教主……”

关无绝眼眸漆黑,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松地摊手,把药瓶往地上一扔,“……这不,我也没杀她啊,只不过是让她尝点小苦头而已,不成么?”

“你……!”

云丹景双目泛红,听着母亲的惨叫声心如刀割。百般悲愤冲上胸口化作一腔莫名的力量,他双臂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许是知道了无济于事,许是知道了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指望,云丹景也不再哭喊乞求。他挡在云孤雁面前,深吸一口气。

在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种神情。是沉着冷静的,坚定决绝的……这种坚冰似的神情,多少有几分像他的兄长。

“父亲,您要杀我娘亲,”云丹景微微颤抖着道,“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吧。”

云孤雁的喉结蠕动一下,“滚开。”

云丹景笑了,他望着云孤雁,似有些心满意足地低语,“父亲,您也会不舍得杀我么?哈,哈哈……原来您心里,除了云长流,还是能有一点景儿的位置么?”

“孽子……”云孤雁的脸色越来越黑沉可怖,他抬掌运气,怒吼道,“滚开!!”

云丹景把头一昂,眼一闭。

他坦荡地等着父亲的那一掌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何时,连林晚霞的惨叫也停息了。

静谧之中,每一个瞬息都被拉到无限长。

他听见云孤雁的喘息越来越疯狂粗重,也感受到周围的气流越来越凌厉逼人,每一刻云丹景都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却迟迟没有等到痛楚在身上炸开。

直到某个瞬间。

有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了他,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孤雁!”

云丹景猝然睁眼!!

竟是林晚霞抱着他。

林夫人被血糊了满脸,她的鼻骨折断了,头发散乱垂下,连衣裙都破破烂烂。

可诡异至极的是,她的表情里、眼神中,浮现着的分明是十几岁小姑娘才有的天真纯情,配着那一张足可称是徐娘半老的脸,显得滑稽又可怖。

只见林晚霞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云丹景,望着她的亲生儿子,细声细语地问:“孤雁,你怎么了?你怎么受伤了!”

云丹景骇得几乎要昏过去,“娘……娘亲……”

云孤雁也睁大了眼,他意识到什么,骤然转去看关无绝。

四方护法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处,冷眼打量着这一切的惊变……而在他的脚下,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小药瓶。

“喂!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忽然,林晚霞把下巴一抬,她怒视着云孤雁,指着他的鼻子傲然娇叱道,“大魔头,孤雁他受伤了,你趁人之危羞不羞!?有种冲我来,不准动我未来的夫君!”

“娘亲……您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景儿,我是丹景啊!!”云丹景眼前阵阵发黑,他惊惶地扯着林晚霞的手臂,吓得浑身发抖,“怎么回事,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关无绝!!你对我娘亲——”

死牢内,脚步声响起。关无绝终于走过来了,略显苍白的侧脸与俊美凛冽的眉眼,自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披星戴月双剑皆失的四方护法,他的人却比他的佩剑更加锋利冰寒。

云孤雁怔了怔,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于是关无绝就站在了云孤雁与云丹景之间。

“……她没怎么样,小少爷。”关无绝无声地挑唇笑了笑,眼尾散漫地往后一撇,“只是忘了不少痛苦的旧事,变得傻了点儿,痴了点儿……不过总比没命好,是不是?”

仇恨,也能够被忘却么?

那一夜,关无绝这样问过端木登。

然后,他求端木登帮他一个忙,帮他一起研制一味药。

关无绝认真道:“老教主,那个杀了蓝夫人的林晚霞,方才已经死了,在不输逢春生的痛楚中死了;如今在您眼前的,只是十四五岁光景的变痴傻了的林晚霞。而且……她永远也长不大了。所以您看看,就此收手成不成?”

“你……你说什么……”

云孤雁脸色如乌云般变幻,饶是他也被关无绝这几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而在护法身后,林晚霞那捏做小女儿态的声音还在传来:“丹……景?你不是孤雁,不是我夫君么?”

云孤雁脑里一阵失神的摇晃,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云丹景的容貌的确与他年轻时极为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丹景,丹景……这名字真好听,是太阳的意思!”林晚霞坐在地上,咬着指甲。她的确痴傻了许多,眼中朦胧一片,“那有了太阳,是不是还该有月亮呀?丹景……婵娟……咦?奇怪,这里有一个景儿,那娟儿在哪里呀?”

许是赖那句景儿与娟儿的福,云孤雁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找回些神智来,他周身外溢的劲气冲得黑袍无风自动,“……就此收手?荒唐,绝无可能!!”

老教主伸手指着林晚霞,咬着齿间的血,怒极反笑道:“关无绝啊关无绝,你竟要本座放过她?你要本座眼看着阿彩白白地薄命惨死,流儿白白地受逢春生折磨多年,而她林晚霞——就此安乐平稳地长命百岁!!?”

说罢,云孤雁又忽然将怒色一收,他那只手转了个方向,径直捏上了关无绝的下颔。

老教主抬着年轻护法的脸,森然打量着他,“本座倒是觉得奇了怪了……你口口声声为你的教主,难道不想为流儿报仇?”

关无绝了无惧色,吐出一个字:“想。”

然而下一刻,他又把眉眼松开,含笑道:“可我想不想有什么重要,无绝只需知道……教主不想,可不就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的声音又轻又柔,眼底的眸光又是那样地虔诚暖烫。以至于云孤雁张开了嘴,却突然失声。

可关无绝却不放过他,道:“老教主,难道您就不想想么?您不想想您的流儿如何想么?”

他悠然一叹,道:“……您总是这样。您爱蓝宁彩这个死人远胜过云长流这个活人,您心里仇恨比爱更深。也就是教主那般性子,才任您的执念囚着他二十五年。您以为教主真的意识不到么?他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暴怒之色又攀上云孤雁的眉峰,酝酿着一场狂乱的风暴,他的五指松开了护法又兀自咯吱屈起,“你……住口!!本座待流儿从来是——”

从来是什么?

忽然间,云孤雁喉头窒涩,居然说不出来了。

“对不住了老教主,无绝可不能让您就这么大开杀戒。我要的是教主此后余生不染仇恨、不受羁绊,其余的我不管……因为我,我和您不一样。”

关无绝摇头,他含着一抹浅笑敛眸,轻轻吐字。

“我爱教主,只爱他。”

……

为什么不恨呢?

关无绝曾在温枫的眼中,读出过这样的疑惑。

你为什么不恨我们呢?

其实关无绝也知道,他过的这辈子,似乎是要比寻常人稍稍波折那么点儿。许是更苦些累些,受的伤病重了些,遇见的糟心的人和事也多了些。

或许,他是应该恨的。

恨幼年时冷落他的端木南庭,恨出卖他的舅父顾锦希,恨扭曲了他人生的云孤雁,恨作为云家侍从的温家父子,恨逼他成药人取药血的关木衍。

恨药人之卑贱,恨残鬼之苦痛。

恨万慈山庄,恨烛阴教,恨这江湖。

恨无情的天意,恨不公的命数。

关无绝认真想过的,他和云长流不一样,他本不是什么好脾气。若不是那年的春天遇见了长流少主,或许他也将要一生被仇恨的火焰所炙烤。

可是偏偏命里相逢。

偏偏是云长流手捧桃枝,推开了他的木门,把纯净无垢的爱捧给了他,叫他尝了甜,叫他食髓知味。

为什么,他不恨呢?

许是云长流把他的心填的太满。他呢,小时候天天想着怎么闹腾那白璧无瑕的小少主,怎么在习文学武上赢他一把,怎么缓解他逢春生的苦痛;后来就天天想着怎么帮教主多分些肩上的担子,怎么若无其事地撩拨教主看他脸红,以及怎么再将复发的逢春生彻底根除……

简直忙死了,哪儿还有闲暇去想别的。

关无绝也曾苦笑着寻思,人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儿地方,如果全拿来盛了爱,哪儿还有空闲的地方去装什么恨。

反之,亦然。

所以,关无绝只深爱着云长流。

只爱。

不恨。

……

脖颈被收紧了。黑暗笼罩的死牢之内,关无绝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云孤雁掐在他颈间的力道。他启唇,嗓音平缓如溪湖流水。

“您想要杀了我么,老教主?”

云孤雁双眼赤红如血,恶鬼般狰狞。

那手指,在关无绝的脖颈间剧烈颤抖着。

“您想要杀了我,杀了教主救命的药?”

颤抖着,却压不下去。

“然后再杀了云丹景?最终杀了林晚霞?”

云孤雁盯着自己的手,眼前一阵阵的发晕。

“如果环叔阻您,您是不是也要杀了他?”

恍惚中,本是蓝宁彩温软的笑靥,却倏然又变成云长流落寞冷清的侧脸。

“如果婵娟小姐想要为娘亲和哥哥报仇,您再杀了她?”

渐渐地,他似乎看到温环垂首微笑,看到冷珮沉默跪地。

他看到云丹景不甘的双眼,看到云婵娟畏惧躲避的身影,甚至看到关木衍阴阳怪气地拿他开玩笑。

最后是青衣的阿苦,那漂亮的孩子清脆地笑着,拉着长流少主转身就跑远了,掠了一串碎光。

独留他一人,在冰冷冷的黑暗之渊,茫然四顾。

动啊,云孤雁在内心疯魔般咆哮,他对自己的手怒吼,动动啊,快动一动啊,为阿彩报仇啊。他不怕黑暗,也不怕寒冷,他要报仇,报仇啊。

一动不动。

云孤雁的手指竟一动不动。

不知是这个夜晚的第几次,是对温环,是对阳钺,是对云丹景,如今又是对着关无绝……素来杀伐果断的这双手,竟连捏断脆弱的脖颈都做不到了。

“无绝!!”

“主人——”

萧东河与温环的声音陡然在死牢的入口响起来,如晨钟敲碎寂夜。

齐刷刷的奔走声响起,黑衣黑甲,分明是鬼门的阴鬼……如今萧东河代教主执掌烛龙大印,自是有权力调动鬼门内的全数力量。他们涌入漆黑的甬道,包围了几人,并且坚定地向着他们的旧主亮出了佩剑。

萧东河与温环双双快步走下死牢,隔着数十步距离,与云孤雁遥遥相持。萧东河眼神闪了闪,望着关无绝欲言又止,却是后者冲他笑了笑,回以一个“无碍”的眼神。

“咿呀,这些是什么人呀?”林晚霞又天真地开口了,她奇怪地眨眼,“孤雁,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么?”

云丹景沉默地扶起了母亲,搀着她慢慢地走到烛火卫身后。

终于,包围圈内只剩下云孤雁与受制的关无绝。

仿佛是,众叛亲离。

“啊,是了。”关无绝深深地凝望着云孤雁,目光扫向四周,“还有这些阴鬼呢,他们都是您烛阴教的人,忠诚之心日月可鉴。教主从来都是呵护着,不舍得平白折了哪怕一人的,您也要都杀了?”

“然后呢?把人都杀干净了,然后呢?”

关无绝淡然问道:“有什么意思呢。”

“难道您真想百岁之后带着满身血腥和仇恨,直杀到那九泉之下,让蓝夫人瞧见您这个样子么?”

云孤雁浑身一颤,忽的嘴角冒血。

他不停地吐着血,双眼遍布红丝,狂躁的杀意与凄凉的哀色交替着,一言不发。

温环忽然重重地双膝跪地,将头大力往地上磕去:“主人,求您放手吧!!”

萧东河翻身跪地,沉声道:“老教主,请您放手吧。”

云丹景痛苦地闭上眼,沙哑道:“放手吧……父亲……”

林晚霞痴痴地笑着。短短时间内,她似乎比刚开始更傻了些:“放手呀,大魔头,快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好漫长的年岁,又似乎只在一念的刹那。

云孤雁的手指,缓缓从关无绝的脖颈上抽离,继而颓然垂了下来。

……而同时抽离的,仿佛还有云孤雁身上残存的所有生气。就在这一刻,几十年不显老的老教主瞬间苍老得谁都不认识了,他似乎化作了一截枯朽衰竭了的烂木,眼珠浑浊,脸色暗沉。

云孤雁背转过身,他佝偻着,一步步往死牢外走去。萧东河抬手示意,阴鬼收剑让开了路,于是老教主便独自一人,身影伶仃,慢吞吞地走出了黑暗的死牢。

这一回……连温环都没有跟在他身后。

就在云孤雁的身形消失在死牢入口尽头的时刻,那里亮起了熹微的白光,自上而下地,将一直罩着甬道的黑暗慢慢拂化开来。

夜尽,天将明。

是黎明,黎明从远处升了起来。

破晓的晨光悠悠地落入关无绝仰起的眼眸之中,他松了口气,倏然间如释重负。

啊,是了……

今天,似乎是教主的生日来着。

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关无绝站立不稳,软绵绵地向前倒去。萧东河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揽住,惊慌道:“无绝!!”

“没事儿……”关无绝脸上再无丝毫血色,他没骨头似的靠在萧东河怀里,低沉地笑说,“……可吓死我了。”

“对不住。”温环走上前,伸手欲碰触眼前之人,终究是愧疚地收了手,“好孩子……这辈子是我们对不住你。若有来生,环叔给你当牛做马。”

“替老教主偿债么?别了,他哪儿会领你的情,说不定还骂你。”

关无绝却轻松得很,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想了想,忽然道,“对,也不用来生了,就现在吧……环叔,劳您把无绝背到药门去行不行?”

萧东河心口一凉,连忙低头去捧护法的脸,手指摸到的皮肤如冰一般冷。

只见关无绝仍是笑着,疏朗眉眼中却是尽显疲倦。他嗓音虚弱地含着气说:

“要去取血……可我有点儿累,怕是……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护法:我和老教主才不一样,我特别为教主着想。所以我把一切安排的很好让教主在我死了之后也能活的特别——

教主:无绝死了。本座想死,想自虐。

护法:幸福快乐——等等,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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