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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小星(1)

无绝 岳千月 3750 2024-07-29 10:55:31

嘒彼小星,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实命不同!

——

天阴了。

灰云正在远处凝聚成一团一团的样子,风也似乎大了起来。

林夫人坐在窗边,仰着头看天。

她生了许多白发,似乎在一天之间就衰老了许多,容颜再不复光彩。

她褪了向来高雅妩媚的紫裙。紧身的黑衣将美艳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那该是杀的衣,刺客的衣,死士的衣……不该是夫人的衣。

然而现在,这漆黑的衣就穿在了她的身上。

桌案上,形状各异的暗器一字排开。

每一件都是夺命的利器。

潇湘宫里那两个古怪的年婢女面露痛心之色,齐齐跪在林晚霞面前苦劝不止:“夫人,请思……”

“思?”

林晚霞哼笑一声,她抚摸着桌上闪着寒光的暗器,将其逐一妥帖地收入身上各处,慢悠悠道,“本宫……还有什么好思量的呢?”

“二十年前,云孤雁为了一介民间琴女毁弃婚约,我没了骄傲。”

“二十四年前,为了玉林堂忍辱嫁入烛阴教,我没了尊严,也没了家。”

“二十余年,我武艺荒废,容貌衰老,空耗青春……幸而老天怜我,赐下一对龙凤胎。”

“可一年前,我没了儿子;昨日,我最后的女儿也被带走;到了今天,猎雁也没了……”

天色渐阴,似有风雨欲来。

两个女婢默然无言。而林晚霞凄然笑了起来,她向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幕张开双臂,仰起脸来。

“我……我已如一具行尸走肉,身还活着,心却死了、臭了、烂透了。”

林晚霞低哑地笑着,自嘲道,“只有仇恨还在生长。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

药门的最深处。

那座刻着“活人勿入,死了不埋”的石碑,依旧安静地倚着关木衍的竹屋。

然而今日,这竹屋里头散发出来的,却不是平日里那稀奇古怪的药味,而是一阵阵叫人馋涎欲滴的饭菜香气。

“堂堂百药长老,连几根针都拔不出来么?”

关无绝将最后的汤菜端上桌。他袖子是挽起来的,露出白皙而劲瘦有力的小臂。

只可惜,嘴里说的话却是大煞风景:“拔不出来,哪怕用刀割开皮肉剜出来都没问题。”

那桌上已然上了几道热菜,饭也蒸的香喷喷的。关木衍早就开始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白胡子上沾满了油星。

“说的容易……”老人拿着筷子在半空虚点了点,然后继续伸到盘子里夹菜,“强拔封脉镇元针,一个不好就会伤及经脉,你也不想真的武功全失吧?”

大概没人敢想象……向来放荡不羁的四方护法,居然也会洗作羹汤,而且艺还十分不错。

虽然如今的云教主没尝过关护法的艺,可昔年的长流少主,却是几乎每天都要到阿苦那儿去蹭饭的。

关无绝紧锁着眉宇,十指交叉着坐在桌边看着关木衍吃,“落些伤也不妨事,只要内力能动……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教主的状况越来越糟,这么下去怕是来不及。”

关木衍吸溜吸溜地喝干了一碗肉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不经意地问道:

“对了,上回去万慈山庄,你见着你父母和哥哥没有?觉得怎么样?”

关无绝眼神一冷:“我哪有父兄?”

“……你见着端木南庭、刘珠儿和端木登没有?”

听得关木衍没办法地改了口,关无绝才总算满意了,点头道:“这倒是见了。”

这么一说,护法就想起那个拉他一起啃着白面馍馍讨论药方子的憨厚青年,唇畔就带了些许笑意,“那个端木登少庄主有点儿意思……都说他愚钝,我倒还挺喜欢他的。”

关木衍道:“如果你认祖归宗,要拿九叶碧清莲岂不是很简单的事?”

“不,”红袍护法坚定地摇头,“端木南庭不是个能因私废公的人,这一着我试探过,行不通。”

“再者……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不想再把端木临从墓穴里刨出来鞭尸。”

在关无绝心,既然多年前就已决定让端木临这个身份去死,那就该死得干干净净。

当初说割舍说的痛快,如今见了那头有好处,就屁颠屁颠转回去来个虚伪的认祖归宗,利用生身父母的愧疚,来为自己偷走家族至宝行方便……这种行径,他还真看不上。

总有那么一种人,宁可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也不愿将一把傲骨折了。虽说关无绝一直自认不是什么品行高尚的君子,但是如今既然有着其它选择,他就不肯用假意认亲这么个恶心自己的法子。

关木衍闻言,反常地默了许久。

他忽然一抬头,从窗口望着远处翻涌的乌云,道:“小子,我问你,你真的甘心就这么去死?没有任何留恋?”

“……什么?”

关无绝本来还在沉思,被这么句话猛一下问蒙了,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来没从关木衍这个没脸没皮的孤僻老头子口听到过这种话。更别提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毫无征兆地冒出来。

而关木衍这老头子仍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你想想……如今,你有一对满心愧疚想要疼爱你补偿你的父母,还有一个叫你心生喜欢的兄长;你武功高绝自是不必说,在医术上也是天资罕见不可限量;你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甚至只要你肯认祖归宗,下一任万慈山庄庄主都说不定是你的……”

关无绝一歪头,发丝散落在肩上,他打量着关木衍挑眉笑起来:“……你这是在试探我?吃着我做的菜,还真好意思。”

关木衍自顾自道:“你心内总还是把自己当那个药人,总觉得自己只有一身血和一条命还算值点钱,遇上个对你好的人,就恨不得全交出去。”

“可如今,你的命其实早就不比云长流下贱了,只是你没发觉。”

“只要你肯把交出去的这条命拾回来,交还给自己,你就能活的比你这二十五年来的任何时候都好。”

“……”

关无绝脸色微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嗒地一声,关木衍把筷子放下了。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罕见地显出了认真的神色,“如果你想回头,还来得及。”

“老头子我能保你活命。”

关无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那么一刻的怔神。然而只在下一个瞬间,怒色就窜上了脸。

关无绝骤然起身,冷冷抬脚“砰”地一声将桌子踹得移了位;同时上哗啦啦一推,直将那些饭菜汤水尽数扫落在地!

“关木衍!!”

似乎被什么彻底点燃了情绪,四方护法俊美的容颜染上了淬寒的狠戾,他指着老人的鼻子就怒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混账疯话!”

“当年被老教主请出山来给少主解逢春生的不是你吗?”

“做药人弄死了几十个孩子的不是你吗?”

“叫老教主把端木临掠至烛阴教的不是你吗?”

“八年间每天给我灌药养血的不是你吗?”

“最后那稳稳一针刺穿我心脉的不是你吗?”

碗碟尽碎,噼里啪啦地乱溅。甚至有一片划过关木衍的臂,割出细小的一道血痕。

老怪医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只是木然看着地上那一摊饭菜。

……真浪费啊。

“你到底在想什么!?”

护法震怒的声音久久回荡,重损的心脉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怒火烧灼,骤然一阵紊乱的抽搐,尖锐的痛顿时叫关无绝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可别是……”他喘息着强忍剧痛,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可别是,事到临头后悔了吧……”

关木衍仍是不说话。

风从窗口涌进来,吹得他鬓边枯枝似的白发簌簌发抖。

……看看,看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小子,当年还是个那么点儿的小药人的时候,天天踮着脚给他做饭来着。

后来入了鬼门,再后来又做了大护法了,艺倒还是那么好,就是很少亲自下厨了。

“你难道不清楚,我当年为什么认你做养父么?”

……知道,他当然知道啊。

当年为了入鬼门,为了彻底将阿苦这个身份葬入尘土,刚被他亲穿心取过血的孩子摇摇欲坠地跪在他面前。从此向来孤身一人的百药长老有了个名义上的养子。

关无绝捂住心口咳了两声,忽然冷笑起来,“别当真啊,关长老。”

“这么多年来,我可是连一句爹都没叫过你的。”

关木衍叹着气儿,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寻常日子……算算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那是个寻常的午,太阳毒辣辣的,他懒洋洋地砸吧着嘴,对那个被掠来做药人的孩子说,“以后你给我做饭,我教你医术。”

……当年定下这么个交易的时候,这孩子还没遇见云长流呢,还不肯认命,还一心想活下去呢。

时光可走的有够快,怎么眨眨眼就长成了这么个不把自己逼死不肯罢休的样子。

关木衍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嘿嘿,后悔个屁。当真个屁。”

他似乎只在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怪老头子,耸耸肩把两一摊,龇牙咧嘴道:“江湖上不都传说么,百药长老无妻无子无友无仇,一辈子只醉心医药。刚才只是云孤雁那老魔头叫我来诈你一把……”

“唉哟,你还以为怎么着,我还能就因为吃了你几年的饭就心软了不成?没门,想都别想!”

关无绝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忽然一口气泄出来,摁着胸口伏在桌案上凌乱地喘息,双发抖地从怀里翻出药来往嘴里倒。

药性溶血,已经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的心脉越来越脆弱,这样的疼痛也早在预料之。

不对,或者应该说,这些痛苦来临时反而比预料的轻了许多……

鞭刑旧伤的复发没有,精力衰竭乃至虚弱昏迷也没有,他都做好了和教主那样成天一刻不止地疼的死去活来的准备……然而如今却远远不到那种程度。

如果这也能算奇迹的话,护法觉得,老天总算也肯眷顾他一次了。

而桌子的对面,关木衍把往后一背,很清闲地踱着步子,仿佛对眼前人的痛苦视若无睹,悠悠道:“封脉镇元针是吧?我这里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万慈山庄的一十二点穴法,素有世上穴功第一的称号。理论上来说,只要你能把这功法修炼至顶级,就可以通过震穴的方式,将封入你十二条经络的各穴位的针强行逼出来。”

关无绝已经把那一瓶药都一口口嚼碎了咽下去,咬牙忍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虚弱地喘道,“你不……不早说!”

这门一十二点穴法,其实他早就练完最后一式了。

那还是去年在分舵。他刚挨了碎骨,内伤重得根本就拿不动披星戴月双剑,又不愿松懈,只好把每日练剑的时辰改成琢磨这个。

……然后一不小心就琢磨透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天赋这东西是多么可怕了,端木登发奋苦练多年,还比不过护法在伤重的时候换换心情随一练。

关木衍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过我得告诫你一句……如今你动不了内力,哪怕真能将这门功法练到顶级,也会落入巧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把针逼出来是不可能的了,最多最多……也不过把针给震断。”

“运气好的话,针尖偏离穴位,你的内力就能运行了;运气不好的话,断针不仅会搅烂你的筋肉,还很可能会刺伤你的经脉,到时候……你可就真的废了。”

关无绝一撑桌角站直起来,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会当心些,大不了断他个两条经脉么,反正也疼不死我。最后哪怕只给我剩一半内力,那也值了。”

关木衍只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

护法走过来在他肩上一拍,总算放软了神情,温声道:“行了老头子,我能感觉得到,就在这几天了……咱们都快解脱了。”

说罢,他又好看地笑了笑。衣角一扬,挥挥转身走出了竹屋。

“我身边有教主派的阴鬼,无论是修炼还是拔针都不能明着来。说不定这几天要总往你这儿跑了,多担待。”

那潇洒的红袍背影,很快就在长长的药田小径消失了。

直到关无绝人已经看不见了,关木衍才推门走出了他的竹屋。

老人倚在屋门口的石碑上,朝着护法离开的地方巴望着瞧。

瞧了半天,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天色倒是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真像是马上要来一场电闪雷鸣的大暴雨。

于是关木衍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咧咧嘴道:“嘿嘿,解脱个屁。”

记得曾经有个故人痛骂过他,制作药人伤天害理,他总有一日会遭天谴的。

当时他没信。

现在天谴真的来了。

是个穿青衣捧医书的孩子,也是个披红袍使双剑的青年。

关木衍忽然一只捂着眼,沙哑地低笑了两声。

……自己呀,永远都不可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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