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
养心殿寝殿内,屏风后水雾朦胧。
关无绝的声音夹杂着叹息幽幽传来,“别哭了行不行?五年了没个长进。”
“呸,”温枫在屏风外站着,手撑着桌子眼睛憋得通红,声音都哽咽了还逞强道,“谁哭了。”
他没想到还能与阿苦在人世间重逢,更没想到,重逢时会是这般模样。
当年那个天天和他抢少主的青衣孩子已经了无踪迹,温枫恨不能冲到屏风后冲这人大吼,问问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怎么伤得这么重,你到底怎样了……
开口时却是带着鼻音的一句:“……伤口不能沾水,你当心着洗。”
屏风后默了半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
关无绝换了衣裳,白衣散发,缓步从里面走出,低声道:“无绝不过一介残鬼,不敢劳温近侍挂念。”
温枫知道关无绝这是有意提醒两人如今的身份,他是被老教主和爹爹下了禁令的,关于那段往事绝不可对教主吐露半字。如今他也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只拿眼前人当个素昧平生的阴鬼对待。
可温枫到底意难平,洗了把脸回来勉强笑道,“教主竟连蓝夫人的玉佩都肯借给了你,你这是又要回来和我争教主身旁的位置了。”
关无绝将阴鬼面甲往脸上一盖,绕过近侍往外走,冷冷淡淡道:“近侍言重了。一入鬼门断前尘,如今无绝只不过是鬼门阴鬼,只会杀人,其它的一概不会。”
两人还没出到外堂,就听一片嘈杂的声音。
方才血溅养心殿把一众人骇得不轻,萧东河更是谢了恩就匆匆跑回去换衣服了。当时云长流摆出护定了这阴鬼的架势,没谁敢立刻出言违逆。这是过了几刻缓过来了,质疑之声又纷纷而起。
最终还是薛独行出列力排众议,“刘万钧屡次违逆犯上,此乃大不敬之罪,着实死得应当。”
薛独行在烛阴教内威望甚重,他一开口,那些意欲挑拨的人都不敢再出声了。云长流却看他神情,知道长老这话还没完。
果然,薛独行停了一停,犹豫道:“只是方才刘万钧说的话不无道理,为何要释放这群俘虏,还请教主给一个解释。”
云长流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不久前的话:“不是白放,是要他们赎。”
“拟信给来犯的八大门派,”云教主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俘虏名单,面无表情,“按俘虏的人头,要钱。”
养心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躲在门后头听着的关无绝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薛独行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
——他们这位天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样儿的新教主,居然能挂着如此清高的表情,用着如此淡泊的嗓音吐出俩字:要钱!?
“怎么,”云长流冷冷道,“你们不晓得烛阴教缺钱么?”
顿时,更大的惊吓袭击了众人。
右使赵磋目瞪口呆,口齿不清:“什什什……缺什么!?”
钱?
烛阴教缺钱!?
老天爷!他们可是威震江湖、凶名赫赫的邪魔教派,教内高手无一不是洗剑染赤川纵马踏雪山的狂傲枭雄,名头喊出去可止小儿夜啼的!
“枭雄”们成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曾为这些铜臭烦扰过?
云长流烦闷地捏着眉心。
他父亲这些年都快把教里的积蓄败光了,烛阴教如今正可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说穷困潦倒那不至于,可再这么挥霍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儿……
麻烦的是,这群下属早就被他们的老教主惯坏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勤俭持家——呸,持教!
真是愁死个人。
下面果不其然又沸腾起来:
“我烛阴教何至于贪这么点蝇头小利!”
“仇敌犯我息风城,正该杀以立威!教主怎的这般小家子气……”
“再说了,您要他们赎人,他们就会乖乖赎人么?”
“要是各门派不愿赎,咱养着那群俘虏,不是反而耗钱更多嘛?”
……
门外,温枫咳了声,试探着问旁边:“……除了杀人一概不会?”
关无绝气的咬牙切齿,“你!你是吃白饭的吗!?”
温枫眨眨眼,义正辞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近侍吗?自幼学的都是伺候人的本事,这种时候怎么帮得上忙?”
关无绝捂了捂额头,仰头深吸一口气。
他摸出云长流给他那半块玉佩往腰间系了,又狠狠瞪了温枫一眼,以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走了出去。
他这么从里头一转出来,外面殿内蓦地一静。
众人目光都钉在了关无绝的身上。
无他,阴鬼的衣服是从头到脚一身黑,多处还覆着皮甲锁扣,基本上看不出相貌身形的差别,总归一律都是粗犷坚硬而锋利的死士。
如今关无绝忽然换了一身宽松的雪白丝绸衣裳,松松地勾出单薄的骨架,露出苍白的皮肤。他又实在清瘦到可称脆弱的地步,实在与阴鬼的印象大相径庭,反倒像个柔弱多病的贵公子。
可他面上偏偏还覆着冷硬可怖的黑甲,这么一眼看去,给人冲击力极大。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侧身往温枫那边勾了勾手指,示意近侍过来。
他让温枫把这阴鬼带下去,不只是为着沐浴——当然,沐浴也很重要。但还有一层意思,是想要温枫趁机替他探探,这一言不发就拔剑杀人的阴鬼到底怎么回事儿。
刘万钧本就该杀,这阴鬼的武功心智又是他很欣赏的。正因如此,刚刚云长流才会当机立断选择护下后者……
可他身为教主,也不可能容忍一个不明不白就逆上杀人的死士。若无特殊的隐情,这阴鬼他还是留不得的。
温枫心领神会,弯下腰俯身对云长流道:“他说……来路上听了教众的流言,入殿又见刘万钧对教主不敬,一时没压住杀意。”
云长流无法理解地皱眉。
这能算什么理由?
阴鬼忠于他这个教主没什么奇怪。可阴鬼最重要的一条准则便是听令,学不会克制情绪的阴鬼根本不可能活着从鬼门里出来,这只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干,立刻就会丢命么?
不对,这人似乎还真是个不怕丢命的……
温枫瞄了跪在下头的关无绝一眼,凑在云长流耳畔小声私语道:“您别见怪,教主。他不是残鬼么?”
“温枫觉着,他应该是这里,”近侍神秘兮兮、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多少有些毛病。”
云长流瞬间疑惑顿消,若有所悟地低声感慨道:“原来如此。”
关无绝呛了一口,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温枫顿时心里大快。小时候他从来说不过阿苦,不过风水轮流转,这回总算让他尝到了在口头上占了这家伙便宜,还叫他不能反驳不能还嘴的爽快滋味……
养心殿内,眼见着这场关于处置俘虏的议事几次三番被打断,有人不耐烦起来,“教主……”
云长流头疼至极。
可他也知道,既然身在其位,这种事是躲也躲不过去。正欲开口,却忽然下面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财物不会凭空生出来。既有花钱的,便也不得不有为花钱的人辛苦敛财的,诸位大人何必见怪。”
正是那方才两把剑割了刘万钧的脑袋,又将之一脚踩爆……还被教主护下的白衣阴鬼!
也不知是不是被温枫刺激的,关无绝那语气不咸不淡,话里却是满满的辛辣讽刺。立刻便有人怒喝一声:“大胆!区区阴鬼,也敢在养心殿内大放厥词!?你是哪一届的?薛长老,你看这这……”
出声的是信堂副堂主李承远,右使赵磋的手下。薛独行却没回话,面容复杂地盯着关无绝腰间的玉佩,试探道:
“你……你是教主的人?教主已收了影子了?”
云长流本也在暗自讶于这阴鬼的胆大包天,闻言神色微沉,“他……”
“——门主此言差矣。”
关无绝借着面甲的遮挡勾唇一笑,知道自己借玉佩狐假虎威的目的已然得逞了,口上却冷冷道:
“鬼门内数百近千阴鬼,无一不是教主座下刀剑。属下自然是教主的人,不是教主的人,难道还是李副堂主的人么?”
这句话说的就诛心了,李承远给吓出一身冷汗,瞪圆了眼,“你——你这阴鬼快快住口!教主明察,我老李可绝无二心呐!”
“……”
云长流缓缓压细了一双长眸,目光幽深地盯着关无绝好半晌,默然捧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小口。
关无绝给教主那眼神盯得发毛,心内暗暗叫苦。其实他真不想出这种风头,可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看教主被逼着说话的样子。
也只好心下苦笑叹道:罢了罢了,哪怕待会儿被扔进刑堂打死,他也认命了……
忽而有人开口质疑:“说的轻巧,三门五派怎会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乖乖奉上赎金!?”
关无绝收了收心思,他都开了口自然更无顾忌,继续维持着端正的跪姿镇静回道:“将书信广布天下即可。三门五派打着正道旗号而来,若他们不赎,不仅门内弟子心寒,在江湖上也将无有立足之地。”
云长流按在案角上的手指轻轻一跳。
他才拟好的八封书信,准备今日摆平了这群下属就让信堂往江湖上散布出去的,如今正放在隔壁书房里。
这只残鬼,究竟是个什么妖孽……
又有犹疑的声音道:“可我等如今放这么些高手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日后还要遭其反咬!”
“八大门派输的大失颜面,本就定然会有人急欲卷土重来。教主如今优待俘虏不说,更毫发无损地放他们回家,谁要是此时再来犯息风城,便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
“说不定他们会等个三五年,待世人淡忘了此事后再来恩将仇报?”
“此次三门五派合围,本是老教主突然退位才引得贼子趁虚而入。如此尚且落败,待三五年后教主根基已稳,哪个还敢再来?”
随后一连几人不服气地发出质问,关无绝跪在那里,一句句对答如流,将这群咋咋呼呼的粗汉们驳得哑口无言,其风姿更不似个死士。
众人均心内啧啧称奇,都禁不住各自猜测这白衣阴鬼在入鬼门前该是如何如何身世不凡。只是鬼门规矩前尘不问,再好奇也只能是心里想想,无人敢宣之于口。
待得反对的声音渐息,关无绝歇了口气,忽而转过身面对年轻的白袍教主垂首而跪,沉声道:
“如今身在刑堂的这群俘虏,不仅可换来一份难得的财物积蓄,还可为息风城挣得休养整顿的时间,实乃难得。”
“教主高瞻远瞩,想是从三门五派来犯之初便已计定,只待赤川冰融,便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关无绝朝云长流磕了个头,“教主英明。”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是齐刷刷的茫然。
云长流正在高座上颇为悠闲地端着茶慢悠悠地品,忽然觉着下头的嘈杂声音没了。
一抬眼,发现众人都在看他。
教主便淡然挑眉道:“都瞧着本座做什么?他不是解释的极好么?”
“是,是……”
“呃,教主英明,教主英明……”
“这个,啊,是属下等愚钝了……”
云长流道:“可还有异议?”
下面的连连摇头。
云长流的眉宇轻松地舒展开,欣然道:“如此甚好。那阴鬼留下,诸位都散了罢。”
片刻后,众人恍恍惚惚地鱼贯而出,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很快养心殿内就安静下来,只剩下云长流、温枫与下头跪着的关无绝。
见好歹应付完这一波,关无绝稍松了口气。
刚刚他又是气疯了暴起杀人,又是和教内诸人周旋,本就没剩多少的精气神都快榨干了。现在紧绷着的弦一缓,人就开始有点发晕。
只是他更不可能纵容自己在云长流面前失态,关无绝咬了咬舌尖,思量着是不是该自己有点眼力见儿,先乖乖为这一连串的违逆请个罪。
却听云长流平静地冲他道:“无绝,卸面甲。”
关无绝呼吸一乱,被教主猛一句“无绝”给叫的浑身发软,头晕目眩的差点就要跪不住。
等他反应过来后头那三个字,心就开始沉沉地往下坠,哑声道:
“属下……容貌丑陋,不敢污了教主眼睛。”
关无绝不想卸面甲。自己如今这么副病痨鬼的样子定然难看得很……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温枫一口气没上来,死瞪着关无绝,憋屈得俊脸发红。
云长流没发现近侍的异样,摇头道:“无碍,本座不会以貌论人。”
鬼门收的孩子有许多都是被遗弃的孤儿,其中因长相被父母嫌弃的又居大多数,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出过,甚至五官畸形者都不罕见,教主自然不会见怪。
关无绝默了一瞬,看云长流的态度这是逃不掉了,只好有些僵硬地抬手。
那张漆黑的阴鬼面甲,被细瘦修长的手指扶住了两端,缓缓地放下。
关无绝闭了闭眼,老大不情愿地抬头。
抬了一下就忍不住又低下去,乌密长睫止不住地抖。
“……”
云长流喉结动了动,直勾勾地盯着关无绝,一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那雪衣墨发的阴鬼就垂眸跪在他几步远处,竟然还一副自卑沉痛的模样。
这……这家伙……
究竟是对“容貌丑陋”有多深的误解……!?
温枫适时贴在云长流耳边悄声道:“您瞧,这不就是温枫说的么?这人,脑子的确是有些问题的。”
教主状若无意地抬袖掩唇轻咳一声,淡然移开目光,“……以后在本座面前,不必戴甲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绝:我,残鬼,容貌丑陋武功差劲一无是处的废物,天天想着怎么死才能对教主有用点的那种。
教主:本座可能捡了个神仙,除了身子差些脑子还有问题以外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