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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雄雉(1)

无绝 岳千月 4849 2024-07-29 10:55:32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此时此刻,温枫感觉自己终于达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数数,距离教主的生辰已经过去了四日。

四日前,云长流命火将熄,却在城外红亭苦等了关无绝一整天,直至气衰力竭,逢春生彻底爆发,眼见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关。

他脑子里吓得混沌一片,赶去药门求救,刚仓皇闯进去,就得到了一碗药。

药还是暖烫的,温枫却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结成了冰。内室深处那取血床还是记忆中的铁黑,关无绝的肌肤却是惨白,他双眼柔软恬淡地合拢着,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无半分起伏。

云孤雁坐在床边握着护法的手,脸色沉阴并不言语。叶汝蹲在门口缩成一团,拉着近侍的衣角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取血已毕,说护法临去前还有遗言留于他……

后来温枫有点断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回养心殿内,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饮下那碗融了护法心血的药。

末了,近侍站在云长流床边,双手抱着那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浅浅一圈儿残存的血迹,突然反应过来关无绝死了,浑身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他大睁着眼,牙齿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结束了,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阿苦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终结了教主的痛楚与苦难,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负这场梦魇,到死无法摆脱。

——可不管怎样,总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来的云长流站在养心殿的长阶前,崩溃绝望地一遍遍问着护法的去处……温枫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就像十年之前的阿苦坚信“取血失败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一样天真。

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关无绝取血的两天后,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剧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云长流再次昏厥过去,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这三日,温枫过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包括万一教主清醒后寻死觅活非要跟着护法去了的话,自己是该苦劝还是该陪着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于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尸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象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象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象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象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仿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

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却没想到,云长流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声道:“这不是到了么?”

“您说什……”

温枫不敢相信,可当他下意识抬头,却惊诧得瞠目结舌。

……真的到了。

他那个连下山都能从南边迷路到北边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苍莽无边的神烈山中,在毫无任何路标的情况下,准确地走到了十年前的旧地。

穿过冷硬的山石,掠过盘亘的藤蔓,就在廖廖树影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的确是那一间木屋。

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间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烧得焦黑丑陋,又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木板都腐烂了,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屋顶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坍塌。

没有屋檐上的桃花芬芳,也没有屋檐下的少年。

远远看去,这哪里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处烂木废墟而已。

“天啊……”

温枫心头如遭锤击,他腿一软,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云长流却走上前去,便有几只被惊扰的小虫簌簌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逃走。

他表情并无波澜,神色却无比柔和,仿佛眼前立着的还是那间精致秀丽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烂的木头。

大片湿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阶前,而疯长的杂草已经要把门槛都淹没。云长流站在屋前,脚下踩着长草,侧耳贴上那已经很难称之为门的东西,似想听一听里头那故人的声响。

这个时辰,倘若昔年岁月未逝,阿苦该是在做早饭的,炉子上还会煎着药。

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云长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犹豫了一下,开始轻叩枯朽的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阿苦,开开门?”

再叩。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云长流没有丝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与氵夕”眉宇间的清冷霜雪倏尔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没忘了这条路。”

他摩挲着木门,轻轻地叹息:“我一步……都没有走错……”

温枫头皮发麻,目光绝望,“教,教主……”

他泪如雨下,哽声呢喃,“教主……护法已经……”

云长流疑惑:“无绝?怎么不给我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我进来了。”

温枫猛地闭上了眼。

这木屋,从外头看已经烂成这样,里面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会有教主想见的人……他不敢看云长流望见屋内时的表情。

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与云长流苍白的脸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十年的春秋过去,纷纷往事都积成了前尘。

放眼望去,满目萧然。木屋之内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外头的风灌进来,就扬起一片尘土。

里头的家具都烂透了,零零落落挂着三四张蛛网。烧焦的墙壁上木条剥落,而地板早就腐朽蛀虫,大片硬土裸露出来,昏暗中还有蚂蚁乱爬。

云长流扶着门站在那里,一身雪白衣袍,与这破烂木屋格格不入。

他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过了许久,才张开失了血色的薄唇:

“无绝,怎么不理我……”

温枫悚然。

云长流径直走入木屋之中,掀袍坐下。

外头的几束光亮自他背后投入木屋内,教主神色平静,双眸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着并不存在的什么人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屋外的温枫面如死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疯了,疯了,教主他真的疯了……

“……说来,本座以后该唤你什么?无绝,阿苦,还是临儿?你喜欢哪个?”

云长流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叫无绝好听些,也习惯。”

木屋之内,一片寂静。

死亡,正是寂静的。

“莫非是还在生本座的气?”

云长流心疼地伸手,在眼前飘着飞尘的虚空中轻拂,像是要去触碰什么人。

他隐忍地蹙起眉来,嗓音压抑着颤抖,“……忘了你是我错,我这些年对你不好,让你受伤受苦,都是我错。”

“可……是你先毁诺,是你先、先……骗我。”

声音抖的越来越厉害,气息也越来越不稳。

“你怨我,大可讨回来,我绝不反抗……可你不要不理我……”

云长流双眸渐渐失焦,“无绝,我们重新来过。”

屋内,仍是无人应答。

他又低低问:“……你怎么不说话?”

仍是无人应答。

“你说句话,明日我再为你种些桃林好么?”

无人应答。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云长流神色更黯淡,他垂下了头,敛眸思索片刻,又抬眼道:“你总嫌我少言,可今日我已说了好久了,你总不能一直叫我说。”

“——教主!!”

突然间,云长流双眸睁大,他被温枫从后紧紧抱住。近侍再也看不下去,再也忍不下去,他仓皇跪在云长流身后,刚张口欲劝,却是声泪俱下。

温枫摇晃着云长流的肩,沙哑地哭道:“教主……教主!!您不要这样啊……关无绝他赔上这辈子只求您能好好的活下去,求您醒醒,求您了……您难过就哭出来啊,不要这样憋着……”

云长流无动于衷。他不仅无动于衷,还嫌弃地推了一把温枫,冷冷淡淡道:“你走。”

“阿苦的屋子不喜欢别人进,”云长流仿佛真是彻底疯了痴了,一会儿叫阿苦,一会儿又叫无绝,“你走了,无绝才肯好生见我。快走。”

温枫痛彻心扉,无助地呻吟一声:“不……”

云长流闭眼转过头去:

“阴鬼何在?带温近侍走。”

……

云长流疯了。

也曾以稚龄之身在毒痛面前坚忍不屈,将息风城的重担揽于肩上;

也曾五年山中孤寒,独破无泽境十大机关阵;

也曾力挽狂澜,大败三门五派合围震惊世人;

也曾慧眼独到,将穷兵黩武的烛阴教整顿一新。

这样一位几乎可称是江湖传奇的烛阴教主,这样一个被传为生性淡泊寡情的人,却忽然就疯了。

事实证明,云长流和他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云孤雁为爱疯魔,那是折腾别人,恨不能拉着一整个江湖沦陷。

云长流……他不折腾,他就安静守着阿苦那间破烂木屋,自个儿默默的疯。

可他不能容忍别人来扰他。

第一天,他命阴鬼把温枫赶了回去,果断地把近侍关进了禁室。

第二天,烟云宫来消息,云孤雁要见他。

云长流点头表示他知晓了,然后理都不理。

第三天,萧东河与花挽双双跪在木屋前恳求,说正道大兵围剿十三分舵,求教主来撑大局。

“烛阴教?”

云长流摇了摇头,冷淡问道:“我已禅位,烛阴教存亡与我何干?”

第四天,云丹景来了。

云丹景脸色痛悔,长跪不起。

第一次,他面对云长流开口唤了声“哥”。

木屋之中,教主往后瞥了一眼,视线自暗处掠至阳光下,看见了本以为惨死在护法手中的弟弟。

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独独不知当年那暴怒之下的碎骨鞭,究竟是落到了何处。

是一场笑话,亦或是一曲悲唱。

木屋之外,小少爷梗着嗓子,泪流满面地磕头。他说他知错了,他说他挨怎样的罚都甘愿,他还说护法临终前交待他要护着哥哥……

刹那之间,云长流低头闭眼,脑中一阵阵地晕眩。只觉得此生二十五载走来,从未有如此刻般疲倦过。

他这一辈子,真正从小就放在心上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

他自以为掏空了一身的心血去护这些人,可到头来,哪一个没骗过他、叛过他、伤过他。

此时此刻,云长流只觉得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知道云丹景一直以来有所求,其实他真的并不喜欢做什么教主,当初只不过是想着将烛阴教整顿得更好一些再交予弟弟手中……

云长流脱下烛龙袍,神情漠然,仿佛施舍一个乞丐般将其扔在云丹景的脸上。

云丹景浑身一抖,他惶然捧着那象征着教主至尊的衣袍,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连连摇头,语无伦次,“不、不不……哥,教主,我不要这个……景儿知错了,我不要……”

云长流眼底朦胧,低低叹道:“无绝说他不喜欢你。”

“滚。”

……

终于,再也没人敢来刺激云长流。

人们往往会锲而不舍地来劝一个悲痛欲绝、伤心欲死的人;可人们并不会固执地来劝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因为这并无意义。

于是这和煦春季,难得清静。

屋顶内漏下了些许日光,云长流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皮肤几近透明,连细细的血管青筋都清晰可见。

面前是冰冷的黑暗,而背后是温暖的光明。就在这光影与冷暖的间隙,他端坐着,仿佛凝固成一座玉雕。

直到这里再也没人打扰的某一刻,犹自低声对着虚空中自言自语,唤着无绝求他回话的的云长流,忽然就住口了。

周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忽然间,云长流眼底那片迷蒙散尽。

他本是好生坐着,却一下子垮了下来。自苏醒之后一直冷淡的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悲痛。

有泪珠划过脸颊。

掉落在地。

“……”

云长流崩溃地摇着头,咬着自己惨白枯瘦的手腕,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恸哭着,断续地喘息着,全然不能停歇。他肝肠寸断,伏地不起,几近晕厥。他把自己咬的齿间鲜血淋漓,他嘴唇不停颤抖,却偏偏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来。

仿佛有千斤重的悲伤在一瞬间击倒了他,比逢春生更痛一万倍的痛楚将他的心肺生生撕裂。云长流径直倒在地上,白衣散乱,浑身剧烈地发抖。他似乎清醒过来了,又似乎从一开始就没疯过。

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之中,在没人看见的春风吹拂之中,在这枯烂破败的木屋里。

云长流孑然一人,痛哭失声。

他痛得恨不能死去。

这红尘人间,清清明明,好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性感教主,在线装疯。

长流:都别烦,本座就想自闭起来守个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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