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阿苦开始每天都要拉着云长流到处去玩儿。
少主觉出他不对劲,追问之下,阿苦坦白道,他马上就要远行了。
是说关木衍有个旧友,也是个神医,如今年岁渐老自觉大限将至,欲给一身医术找个传人。云孤雁遂允他前去求学,初春便要离教,归期不定。
云长流闻言大吃一惊,自然依依不舍。他与阿苦相伴年,实在不愿分离,可又不忍心阻了阿苦的大好缘……他知道阿苦其实是喜欢学医的,只是自幼为了陪他放弃了许多。
再一细数时间,竟只欲两个月不到。
云长流难受得很,索性将课业全都甩下,任阿苦要带他去做什么都跟着。云孤雁对此并无异议,似乎也愿意赏这两个孩子最后一点温存的时间。
这两个月,阿苦玩的很放纵。
哪怕是后来关无绝回想起来,也觉得他这段时候简直和着魔了似的。
或许这时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知道怕死的。岁的端木临面对烛阴教主毫无惧色,一份桃林木屋的礼物就愿把自己的命给送出去;可十五岁的阿苦却会在得知自己要被刺心后彻夜无眠,满心想要陪云长流一起活。
……都怪少主,都是少主惯得他这么没出息。
无论是当年的阿苦,还是多年后的关无绝都颇为愤愤不平地这么想。
……
下了神烈山过了赤川,有个不大的镇子。
小镇没什么特别的,也就听说秋的时候挂起灯来很热闹。阿苦曾经来逛过两回,也常常在其的集市买点东西,因而对这镇子还颇为熟悉。
镇南口有户富贵人家,是个脾气豪爽的商贾,逢年过节都要摆宴。
冬末春初的这一天,这家的大女儿出嫁。喜帖早一个月前就发出去了,当天的喜宴更是设的气派红火,大半个镇子的百姓都来凑这场热闹。
刚从息风城出来的两个俊秀的少年混在人群,云长流和阿苦看着那披红戴绿的花轿自镇南出来,一路往西头的新郎家去了。
两旁敲锣打鼓,闹得震天响,围观的人们笑着又是拍掌又是起哄,好不喜庆。
“少主从没见过这场面吧?”
喧嚷的人群,阿苦将云长流半圈在怀里,免得他挨挤。这个姿势有些暧昧,倒是很适合贴在耳畔说悄悄话,青衣少年笑着问,“还受的住么?实在不行咱就出去啊。”
长流少主摇摇头。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嫁娶的场景,难得阿苦临行前能带他来见识一遭,虽然吵……是真的吵,不过还是想看看。
人潮跟着花轿走,大约走了一刻钟就在新郎官府前停了。
新娘子岀花轿,红盖头红嫁衣,娇羞地怯怯低着头,艳如春花。顿时又是一阵欢呼。
有人开始散喜钱喜糖,阿苦上前贺了两句,讨了喜糖来和云长流分。
少主接过糖含在嘴里,看着那新娘子,又转头深深望了阿苦一眼,道:“你若是穿红衣,定然很好看。”
他们正吃着糖悄悄说话,就听旁边有个老妪无不感慨地念叨,正诉说着十年那场盛大的迎亲,正是那江南琴女蓝宁彩被那烛阴教主云孤雁娶上了神烈山的故事。
阿苦记得这老妪,似乎是个开酒馆的,酒馆子有几间余房,她还兼些客栈生意。忽然,旁边一个青年出声:“老婆婆,你这话儿不在理!那云孤雁真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被那种人掠去何等凄惨,有何可羡的!”
那青年一身劲装,也配着把剑,看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倒颇有些年轻侠客的模样。可那卖酒老妪却神秘地摇摇头,道:
“小伙子,是你错啦。那蓝姑娘,是心甘情愿私奔离家,孤身一个儿跟了烛阴教主上神烈山的。再说啦,那云教主当年还没做什么恶事呢,对他的第一任夫人更是极好的。”
人群又冒出个插嘴的声音:“我还听说,当年云孤雁为这蓝姑娘孤身前往玉林堂悔婚,林五岳为了小女儿当然不肯依,他硬是一条逐龙鞭从玉林堂打出来的,倒也算是个有胆气的枭雄嘛。”
云长流就在一旁站着听,缓慢地眨眼,指轻轻触碰腰间佩着的那半块白玉。
他知道云孤雁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好,以讹传讹之下,更是被归入“大魔头”之列。因而那青年骂人时少主只当没听见,此刻却是思量起了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娘亲家境一般,她父母待她也不甚好,得知她和烛阴教有所牵连后更是大怒,却又因为不舍得女儿在坊间弹琴唱曲所得的大把银子,下不了将她赶出家门的决心。
却不想,反倒是蓝宁彩先自逃离了家。
她变卖了自己的爱琴当路费,随身只带了块幼时祖母送的白玉佩权当作给自己的嫁妆,一路从江南走到极北之地的神烈山下。
这一走就走了个月,路费用尽了便沿途唱词卖艺,据说也遇到过流氓地痞的纠缠……后来都被云孤雁剁碎了扔山里喂狼了。
“那一年呐,这蓝姑娘正是在我这家店里歇脚。嚯,可把婆婆我给骇一跳,那么一个清贫的姑娘家,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媒人喜婆,没有嫁妆花轿,竟然想要靠一双腿爬上那神烈山头去找情郎!”
一圈儿围着的众人都听的入神。那老婆婆笑起来,眼角嘴角的皱纹都挤开,露出追忆的神色,继续将那旧日的故事娓娓道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呢,那姑娘就要往神烈山走,我就忍不住追出去劝她啊,怎么也劝不动。劝着劝着走到镇子口,哎,抬头那么一瞧,我们俩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咋的?一个晚上过去,镇头的土路不知啥时候铺上了红绸子,直铺到山路上看不到尽头。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就停在镇口,一队佩剑跨马的江湖人立在两边儿,一个个满脸杀气,却都穿着红衣裳戴着大红花……嘿,别提多滑稽!”
“可是全镇子都吓坏了,根本没人敢笑。这时候,就见那群红衣喜服的人忽然哗啦啦翻身下马跪倒,异口同声冲我身旁那个荆钗布裙的姑娘喊:恭迎夫人!”
“我这没用的老婆子呀,早吓愣了。蓝姑娘就扭头冲我笑眯眯的说:呀,是我夫君来接我啦。”
“那群烛阴教的人忽然分开,就见那传说的烛阴教主大步走过来——唉,不是跟你们吹牛,老身我开这小酒馆四十多年,各样儿的男人也看了不少,就从没见过那么俊的男的——那教主走过来,大笑了一声,就把他的好姑娘给高高抱起来了。”
“再然后,镇口的人亲眼看着教主背着蓝姑娘上花轿,几十名乐师吹拉弹唱地奏了一路喜乐,连带着这镇子也得了烛阴教里散的不少赏钱。那天许多女孩儿家红着脸悄悄在后头跟着看花轿,可不都羡煞了。”
“可惜呀,可惜。”
最后,老婆婆一声悠悠叹息。
故事的结局自不必说出口,叹的是情深不寿,惜的是红颜薄命。烛阴教主与他的姑娘如此恩爱,却只相伴了不到两年,蓝宁彩便死于非命,此事并不是什么秘辛。
人群各自唏嘘不已,渐渐地不再谈这悲伤旧事,不久又开始贺喜吵嚷。原来是已经开始拜堂了,赞礼的喝道:“皆跪!上香,二上香,上香!”
上香已毕,又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阿苦便扯着还有些晃神的云长流往喜堂里看去,那新郎新娘皆着大红喜服,跪下叩首。拜了天地父母,又各自对拜。新郎官满面红光,新娘子羞得一直低着头。
就这么拜了拜,起来的时候新郎官似乎喜难自控,竟抱上去将红盖头掀起小小一角,在新娘的红唇上亲吻了一下!
围观的百姓为这新郎的莽和憨发出善意的笑声。云长流很小声地惊呼,他从没见过这个,忍不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房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热浪般滚遍了全身。
阿苦好笑地看他。少主呼吸微乱,脸颊发烫,他悄悄瞄了一眼阿苦,又立刻心虚地收回目光。
云长流慌乱地暗道,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总是一看阿苦就心里发慌?
他又想:似乎那相爱之人都是会互相亲一亲嘴唇的……他那么喜欢阿苦,不知是不是也可以?
不知阿苦愿不愿?
云长流在这厢暗自纠结,却不知他雪玉似的的脸颊已然渐染上烧红。
阿苦安静地侧过眼望着云长流,一双乌黑眼眸深沉,唇角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哪里知道这人竟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只当长流少主初涉俗情才如此害羞。
不远处,赞礼的高声呐了声:“送入洞房!”
就在这一霎那,阿苦的眼底泛起凉薄的光。
他觉得自己生了邪念。
他想把他的小少主圈在身边儿,独占他的好,不叫他娶亲,不叫他喜欢上女人……男人也不行。
这么一想,阿苦觉得自己恶劣得很:云长流日后是要做教主的,怎可没有妻儿?
他要是仗着少主不谙世事把人带歪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但仅一瞬间,阿苦又自我安慰道:云长流不是还有个弟弟么,云家的香火,也不一定非要少主来续嘛。
……然后又想了想,他就无奈地苦笑了。什么乱八糟的,没几天就要取血了,痴心妄想也得有命活下来再说啊。
忽然阿苦的衣袖被拽过去,云长流悄声问他:“入了‘洞房’,又要做什么?”
阿苦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新人要喝交杯酒,挑了新娘的盖头,亲朋好友闹洞房,晚上新郎还要抱着新娘子睡觉。”
云长流颔首,心里却暗自思索。
他觉得这大婚之礼果然新奇得很,都是他闻所未闻的——除了最后一个。
……抱着睡觉嘛,他也常常抱着阿苦睡觉,这个他还是懂的。
新人已经入了新房,这场热闹算是看完了。
两户人家还在逐一送客道谢。围观的百姓则说说笑笑,渐开始散去。
阿苦却没动。他抬了抬头,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几株桃花树已经开了粉嫩的花儿。冬日已尽,春天真的就要来到了。
阿苦忽然转过身,淡淡地对云长流道:“少主,今儿你也看了送嫁娶亲的样子。行了这大婚之礼,新人便是厮守一世的夫妻了。你觉得如何?”
“……厮守一世?”长流少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清澈的眸子微微发亮,低声念道,“夫妻,便是厮守一世……”
下一刻,就见少主眉眼间罕见地挂上了欣悦的笑意,重重地咬字道:“我觉得……甚好!”
“……?”
阿苦脸色一变。
望着少主清逸好看的笑容,他忽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凉飕飕地往上爬。
只听云长流郑重道:“临儿,我们结亲吧!”
“今日回去禀了父亲,明日就能大婚。我们也一同穿红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厮守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