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神烈山的春来得似乎稍晚了些。
往年到了这个月份,山下赤川的冰雪已开始消融,桃花也该开了。可今年却冷得很,在城楼之上一站,迎面刮来的朔风恨不得把人冻到骨头缝里。
云长流扶着城墙往下望去,五指在漆黑的城砖上收紧,修长的骨节在皮肤下凸出赏心悦目的线条。
比之五年前,他的眉目轮廓变得更加深邃挺拔,隐隐透着一股生人莫近的冰寒之势。象征教主之尊的烛龙大袍披上了身,被风吹得鼓动纷乱。
历任烛阴教主多是着黑,云孤雁亦是如此。幽暗的黑锦间缠攀上大片繁复的赤金龙纹,素来是教众心目高深与威压的象征。
可到了云长流这里,偏要择那纤尘不染的白做底色,居然硬是把烛龙袍穿出了几分仙气来,叫这一帮粗汉怎么看怎么别扭。
薛独行一路盯着那雪白背影走上前来,双自后压上了云长流的肩,低沉道:“教主莫惊,这群人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过是乌合之众;仓促起事,各门派间必定少默契而多猜忌。请教主下令开城迎战,其余全部事宜,尽交予属下等便好。”
云长流的呼吸乱了,贴在城砖上的指轻轻颤了一下。
——他本就厌恶旁人的触碰,更别提是这样一个充满着胁迫示威的姿势。薛独行的放上来的那一刻,云长流连锋利的杀意都被掠了起来,却又一丝丝被他自己给吞回去。
他只是容色微沉。忍了。
薛独行却暗暗愠怒。他感觉到底下的肩膀绷得很紧,只当云长流心生畏惧才如此紧张,对这教主的轻视又多一层,“属下斗胆,还请教主将鬼门调动之权赐予属下,下令开城迎战!”
城下的叫骂声适时传来。这些来犯的人马自诩大义,骂起城来污言秽语倒是一套一套。城上巡视的烛火卫听了都觉得愤慨,恨不能冲出去把下头那些嘴巴撕碎。
这也罢了,他们竟按烛阴教的制式仿制了一张劣质烛龙旗,原本盘旋高飞、怒目舞爪的巨龙被绣得歪扭八活像个肥泥鳅,被人踩在尘土之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有人站在城门口,大着胆子解了裤裆,冲“烛龙旗”撒了一泡尿。顿时众人轰然大笑,口哨声讥讽声四起。
息风城内的教众无一不是眼里喷火,破口大骂。都知道烛龙乃是烛阴教最至高神圣的图腾,今日竟遭这等肆意侮辱。他们恨不能将这群人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然而教主却下了禁令,不许迎战。
虽说教内高层不服云长流,可再怎么不服那也是当今教主,到底没人敢违令出战。息风城的大门紧闭,任外头如何叫骂也打死不开。
对此,云长流给出的理由是,敌军如此大胆诱烛阴教开城交战,但倘若鬼门全力以赴,城下人马并不足以抵挡,近处许是还有伏兵。
信堂主赵磋道:“教主,信堂前几天已经调查过了。”
云长流皱眉,心道前几天你们都忙着跪烟云宫门口磕头磕的满脸血了,调查出来的玩意儿靠谱才怪。
刑堂主刘万钧则抱臂而立,从鼻子里发出哼声,“哪怕真有伏兵,息风城也不惧他!教主,我刑堂还有百余名武功高强的掌刑人,如有需要亦可出战。”
按照烛阴教不成的规矩,刑堂与信堂两位堂主之位分别由教内左右使者担任。现下的左使刘万钧、右使赵磋,均是当初跟着云孤雁祸害江湖的。
云孤雁腕雷霆铁血,这近二十年来,从来都是烛阴教欺压别家,还没有过如当下这般被人堵在家门口大骂却避而不战的时候,这群心高气傲的下属自然无法忍受。
云长流不为所动,指着城外乌压压的重山,“神烈山地势险峻多变,若在城外遇伏,必然徒增折损。”
刘万钧怒道:“教主!烛阴教里没有怕死的孬种!”
云长流忽然冷哂道:“难道有找死的蠢人?”
“你!?”刘万钧怒目圆睁,他没想到这寡言少语的小教主居然也能说出带了尖刺儿的话来,气的捏着拳头跨前一步。
旁边赵磋见势不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压小了声道:“兄弟这是做什么,云长流毕竟是咱们教主,万万不可冲动啊。”
温枫原本侍立在后头稍远处,到了这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护在云长流身前冷笑道:“我家教主自继任以来频遭诸位这般轻视欺辱也未曾动怒,刘左使连数日都忍不得?”
“温近侍此言差矣。”
刘万钧露出个凶戾的眼神,温枫刚心里生出不妙之兆,就见他突然上前两步,扬起大,竟在云长流脸上不轻不重地抹了一把,不怀好意地恶笑道,“都被人打到脸上来,谁还忍得!?”
“右使!”
“刘堂主……”
这一下,当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连薛独行与赵磋也大惊失色。
只因这刘万钧是个好色之徒,家里养了十八房小妾,这事教里人人皆知。云长流相貌偏又随了几分他娘亲的柔美,这一下摸在教主脸侧,要说是打耳光也像,要说是调戏也像。????云长流也没料着居然还能有这种事,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刘万钧的巴掌推得微微侧过脸去,几缕乌发也被揉乱了散下来。
城墙下传来细小的嘲笑声和窃语声,温枫瞬间就疯了,刚红着眼准备扑上去拼命,就觉得肩膀一沉。
……是云长流伸稳稳按住了近侍。教主目光扫向刘万钧,漠然道:“如何忍不得?”
“你……”刘万钧被噎了一下,他愤然打量着眼前这年轻的教主,似乎不敢相信真有人能如此淡定地忍下这等的侮辱。
这刘万钧性子暴烈,薛独行怕再惹出更出格的事,也连忙拦在云长流身前:“教主说的也有几分在理,再等日罢。”
赵磋也连连劝阻。刘万钧阴沉着脸半天,终是啐了一口,“好!老子只等日!”
……
息风城,骄阳殿。
“云长流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开战!?”
红木书案上咚地落下一记拳头,震得茶杯里的茶水也晃了晃。
云丹景烦闷地在房间里踱步,黑着脸骂骂咧咧个不停,“他不敢打,我替他打!息风城自父亲继大位以来,面对外敌何曾退避过?再这么龟缩下去,烛阴教的脸都快给他丢尽了!”
“哥哥,这些天外头好多人在骂长流哥哥呢。”云婵娟趴在桌子上嘎吱嘎吱地啃着青枣,愁眉苦脸道,“怎么会这样啊……做了教主不该是很威风的么?”
这小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教主之位,云丹景胸更是一股闷气,他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坐,翘着腿冷笑道:“哼,没有功绩没有人望就被父亲推上教主的位子,还想坐的稳当?——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情!”
云丹景心里是很憋闷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自幼渴望苦求也求不来的东西,最后竟是被父亲轻率至极地扔给长兄,而云长流竟也是如此随意地接了。
且是随意到连大典礼仪都被免了!
没有焚香祭苍天扯旗拜烛龙,没有万众跪服没有唱喏见礼。云丹景甚至连亲眼看着兄长披上烛龙袍时在下头嫉妒一小下的会都没得到。
这种落差着实太大。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大抵类似于痴恋多年乃至相思成疾的美人始终对你不屑一顾,却在某日心血来潮和隔壁放牛的上了床;你正心如刀割,却听说隔壁放牛的笑呵呵决定留她当个洗脚婢。
云婵娟吐出枣核,又从盘里抓了枣子吃,“那长流哥哥可怎么办啊?”
“天知道他想怎么办!可气死我了……傻丫头别啃枣了!”那吃枣的清脆声音烦得云丹景都恨不能吐血,他一把抢过婵娟小姐里的青枣,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聊以发泄。
云婵娟不爽:“……啊,丹景你抢我枣子。”
……
不提骄阳殿里相对坐着嘎吱嘎吱啃枣子的兄妹俩,云长流的处境的确很是不好。
他的判断并无失误,不待过去天,伏兵果然从山撤了出来,加入到围城的人马之。
然而问题就出在,到了这时候云长流仍旧无意交战。
薛独行几人还欲到养心殿进谏,结果到了殿门口就听烛火卫禀道:“教主这几日都不在殿内,给几位大人留了话,说天气转暖了便迎战,让几位少安毋躁。”
薛独行几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养心殿前面面相觑,刘万钧气急败坏,“那教主人呢!?”
答曰:上卧龙台了。
什么时候他觉着暖和了,自会从卧龙台下来。
这下息风城里可炸了锅,纷纷暗骂新教主懦弱怕事。城里一日比一日躁动,那势头仿佛随时都要来一场兵变。
然而与此同时,其实城下的人也很难受。
云长流这个新任烛阴教主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这些人本以为,这新教主如此年轻,只需他们大军来犯,在城下骂阵,若是个气盛轻狂的性子必然会开城迎战,若是个软弱温吞的也必会迫于教内的压力允许下属迎战。
没想到城里偃旗息鼓,压根都不理外头。
神烈山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他们远道而来,自是苦不堪言。山里头设的伏兵,只熬了两天就撑不住灰溜溜撤了出来。起初那“替天行道”的激情被冻了个半死,士气一日低过一日。
可他们又不能走。声势浩大地来了,倒是在息风城门口骂了个爽,可烛阴教的人一个没杀,半个没伤,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要惹天下人笑话?
或许他们应该及早攻城。可是息风城城高且固,里头高又多,强行攻城便是化主动为被动,惨烈伤亡无可避免。
谁都喜好安逸,如今在城下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烛阴教众不敢应战。他们甚至可以躺着骂,舒坦得很……这种情状之下,能有多少人愿意攻城上去挨打?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五派的合军,刀刃还没见血就陷入了困境。
唯有长年覆雪的卧龙台上不受打扰,空旷而寂冷的禁地,只有细细的风声回荡。
新挂起的白幔随风飘摇,勾出里面的白袍人影若隐若现。
温枫满脸愁云,跪在几层幔子外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教主,您这样躲着是不成的,只会令这些教众更加看不起您!您若是不想打这一场也没什么,可至少狠一狠心降下重罚给他们见见血,不然再这么耗几天,城里快要闹事了……”
半晌,云长流冷清的声音悠然从白幔深处传来:“不会,打赢了他们便不会闹。此时城内怒气怨气正浓,是好事;若大肆杀罚则必生惧,惧生退意,不可。”
温枫听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觉得教主简直前言不搭后语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着急问道:“那您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云长流道:“打。”
温枫忙问:“那您准备何时打?”
云长流:“天暖了打。”
温枫崩溃:“为什么!?”
云长流:“嗯。”
温枫:“……”
毕竟给云长流当了多年的近侍,温枫很明智地从这一声“嗯”里读出了“你好吵”、“不仅吵还笨”、“我烦”、“不想解释懒得说话”、“你快快退下让本座静会儿”……等等极为复杂的情绪。
“……”
温近侍欲哭无泪地退了下去。
明明失忆入无泽境之前,他的小少主还不这样儿的!
……
息风城,鬼门外门。
关无绝独一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坐着,覆面的乌黑面甲没戴在脸上,而是和两柄长剑一起放在身侧。
他如此苍白消瘦,闭着眼低着头的样子仿佛一个虚弱地昏睡着的病人。不时有阴鬼与烛火卫从他身旁走过,却无一人敢靠近打搅,反而时有人露出忌惮或敬畏的眼神。
都知道这一届出了个了不得的阴鬼,使双双剑,以残鬼之身成鬼首,听说是个打起来恨不能以命换伤的狠角色。
而且这家伙喜怒无常,连自家人都砍,前几天似乎有个教众辱骂教主骂得很毒,说什么“看来那逢春生还不够毒,怎么就没把当年的少主疼死”,结果被这残鬼发狂似的扑上去生生拧断了脖子……大约不光身体残,脑子也有点问题。
忽然,有一个黑色身影向这个性情乖戾的阴鬼走过去,引得旁人侧目。
那人黑衣黑甲,亦是一只阴鬼,腰间却佩戴了一把精致长剑,一看便非凡物,明显不是鬼门样式。
他在关无绝面前站定,抬取下面甲,露出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容,抬脚轻轻地踢了踢关无绝的腿,以如他的表情一般呆板无的低哑嗓音道:
“我有名字了,回来告诉你一声,阳钺。”
阴鬼乃死士,感情淡漠平板。这种时候会起好奇心的多是烛火卫,就见几个烛火卫小声地交谈:“那是什么人?敢招惹那只残鬼。”
另一个答道:“是新一届的第二名,残鬼不堪用,他才是事实上的鬼首,那唯一择主的资格也是他的。”
起初那人惊道:“这两人竟似乎交情不错?”
旁人摇摇头:“不知道。不过阴鬼非人,能有什么深交情。”
而墙角的关无绝仍是闭着眼动也不动,开口问:“择了哪个主子?”
“丹景少爷,”说到新认的主人,那得了赐名的阴鬼阳钺虽然脸上仍旧冰冷,眼里却隐隐激动起来,“他很赏识我,肯要我做他的影子……他赐我名时曾说,丹景意为阳,钺则为王权礼仪之器,从此我便是他所向披靡之利刃。”
士为知己者死,对于大部分阴鬼而言,一个肯真心赏识自己的主子,远比贵重的赏赐要令他们感激。更何况……从阳钺的那把剑来看,云丹景并未在赏赐上吝啬。
“你也够好骗,”关无绝唇角冷冷地挑起一点,“云丹景正到了择影子的年纪,你又是鬼首,他想跟教主争人,不说点好听的,怎把你的忠诚勾过去。”
“你才是鬼首,我不如你甚远,”阳钺皱起了眉,在关无绝身边坐下,一板一眼道,“若非知晓你一心欲跟从长流少主,我必会向主子举荐你。”
“——是教主。”关无绝先纠正了一句,才道,“举荐也没用,你家主子不会要一个残鬼……谁也不会收残鬼的。”
两只阴鬼又靠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关无绝没一会儿就不愿开口了,还是这么闭着眼倚在墙边。
有一队烛火卫走过来,似乎是刚从城头巡逻完被换下来的,口低低嘟囔着的话语仍是对新教主的怨言。
阳钺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这就是你舍了命也想追随的人?”
闻言,关无绝的眼睫动了动。
半晌,他总算打开了眼睑,深黑的眼睛无声地投向方才走过去的那一队人。
那些烛火卫们已经只剩下很远的背影了,含着怒气的抱怨却还能传来。
关无绝记得,数日前还不是这样子。
那时候门五派刚把息风城围得水泄不通,连素来规矩森严的鬼门内都能觉出人心惶乱。教众们脸色黯淡,私下讨论的内容大都是:“这仗还能不能打?”“胜算有几成?”“若输了该如何是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众人都在火急火燎地骂,“为何还不开战?”“新教主怎的如此怯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痛快杀一场!?”
人心果然是很容易被拨弄的东西。一旦某种声音成了浪潮,就会将周围更多的人也裹挟进来,推着他们不自觉往同一个方向走。
他的教主似乎只是在甘心挨骂,任门五派众人骂烛阴教,再任烛阴教众骂他。分明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做,可是起初城内弥漫的不安,仅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奇迹般地全转成了激愤。
而这股激愤,如今正被压抑到了极限。一旦被点燃,真不知会炸得多么轰烈。
关无绝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低下眼,唇角却无声地向上挑起炽热的弧度,素来冷静的声线压抑不住地发颤:“……是,这才是我想追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