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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宛丘(5)

无绝 岳千月 3676 2024-07-29 10:55:31

云长流早料到护法定然不会愿意,可关无绝这么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叫他心里发紧,忙双扶了关无绝的肩膀,“这说的是什么话!只要你安分听话不再惹事,日后自会给你将针取出来。”

护法却跪定在那里不肯起身,他这下是真慌了,几度苦苦哀求。然云长流心疼归心疼,这回的态度却极为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关无绝这才知道,刚才萧东河前来就是和教主谈的这事。封脉镇元针定于明日行刑,刑令已经下到刑堂。

按理来说,天亮时就会有刑堂的掌刑者来把护法压过去,或者干脆由养心殿里的烛火卫绑过去。

云长流不舍得看无绝这般受辱,他带了安抚之意地想伸碰一碰眼前人的脸颊,轻声哄道:“听话。再睡一觉,明早本座亲自陪你过去,不叫刑堂的人过来了可好?”

关无绝却沉着脸色,冷然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此前四方护法虽然有时在小节上不拘规矩,和教主玩笑戏闹都是常事,可那都是云长流默许。这样明目张胆的违逆,还是第一次。

其实,护法看教主这个态度就知道这刑已逃不过了,他一时间整个人都乱了套,并非有意不敬。

云长流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怎么介意,只是皱起眉,露出小小的一丝不悦道:“怎的,你还给我摆脸色看?本座可都是被你逼到这一步的。”

关无绝眼睫一抖,却仍是没个反应。教主顿了顿,站起身去牵他的腕,“若是不愿等明天,那我们便现在就去刑堂。”

“可别,您还是休息吧。”关无绝轻轻拂开云长流的,别过头闷声道,“无绝自会领罚,不敢劳教主大驾。”

说着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云长流没有挽留,脸上无悲无喜,目送那一袭红袍走出养心殿。

直到关无绝的背影看不见了,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他也没有收回目光,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如流沙般在深夜之逝去。

空旷的殿内,云长流独一个人长久地漠然坐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玉雕。

窗边月光如纱,披了他满肩的孤寂。

……

将近破晓的时辰,云长流一身白衣出了养心殿,在冷风走去了刑堂。

教主仍是独自一个人,连温枫都没带在身边,被烛火卫请进刑堂,见了萧东河第一句便低声问,“他怎样?在哪里?”

萧东河向教主见礼已毕,一面引着教主往行刑室走,一面回禀道:

“按您的吩咐,用的针都预先用药堂的‘醉仙乡’浸过回。是属下亲自上的刑,第一根针埋进去人就昏睡了,应该没吃什么苦,教主放心。”

云长流神色微松,许久才点头道:“……没出意外便好。”

很快两人便在行刑室门口站定,萧东河遣散了旁人,吱嘎一声打开了乌黑的铁门。

云长流定了定心,率先走进去。

行刑室里没什么血腥味,反倒颇为干净,只是光线有些暗。最深处立着个高大的刑架,上面束着一个人影。

关无绝已经受完了针刑,他上身赤裸,足都被缚带紧紧绑在这刑架上,前胸与后背被打进了十二枚细如发丝的长针,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醉仙乡的效果使他安稳地闭着眼沉睡,无意识地低垂着头,几缕发丝挡在白皙的脸侧。

云长流心疼地蹙起眉,目光再次无法控制地凝在关无绝身上纵横的鞭痕之上。

他走近了,伸抚过陈旧的伤疤,又小心地触碰刚被打入封脉镇元针的地方,低声对萧东河道:“下去吧,本座单独陪他片刻。”

“是。”

萧东河应声退下,临走时表情复杂地合上了铁门。左使已经看的明白,教主和无绝之间的情谊,到底不是旁人能插得了嘴的。

大门一关,行刑室里头就更暗了。

云长流转身将室内的灯火点上,借着光很小心地解开了关无绝足上的缚带,将人从刑架上放下来,抱进怀里吻了一下。

他搂着昏睡的护法在一旁的地上坐好,将上衣一件件给关无绝穿好了,又将他扶成坐姿。

最后,云长流在关无绝身后盘膝坐下,静静地闭上了眼。

……

云长流进去行刑室没半刻,近侍温枫就气喘吁吁地找到刑堂来了。

那架势,一见到萧东河就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地摇晃他,“左使!萧东河!教主在你这里么?”

“在啊,和无绝在里头呢。”萧东河正在行刑室外头等的无聊,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挑眉道,“怎么了温姑姑,你教主从养心殿出来又没告诉你是不是?”

上回萧东河和温枫大吵一架,温枫还险些动上。不过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晾上一阵子,再见面时两人都默契地当没发生过什么。

——唯一的变化,就是温近侍多了这么个叫人脑仁儿疼的外号。

不过温枫现在已经没精神生气了,只是喘着气儿连连点头。他满城跑着找教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每次都找的累死累活又担惊受怕。

“在你这就好……教主也真是,怎就这么不把逢春生当回事!到了这时候还敢一个人出来!”

萧东河忍不住笑,开口想宽慰他几句。

然而就在下一刻,两人身后紧闭的门内,猛然爆发出一阵汹涌到恐怖的气浪!!

“这……!?”

萧东河与温枫惊极地对视一眼。

温枫的脸色刷地白了,“糟了,出事了!”

萧东河自是不必他提醒。轰然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拍出一掌,合力撞开了行刑室的大门!

可他们刚冲入里面,就觉得又一阵巨大的推力传来,脚下竟连连后退。

这时候,行刑室内的景象才暴露在两人眼。

刹那间,温枫瞳孔骤然紧缩成一点。

“教、教主——”

近侍双腿一软,崩溃地跪坐在地,顿时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就要晕过去。

只见幽暗的行刑室深处,高大的刑架之前,云长流背对着门口,盘膝坐着。

他两掌抵在关无绝背后,身周围绕着磅礴的气劲,吹乱他的乌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袍,震荡着空气发出阵阵嗡鸣。

这连续爆发出的可怕的气浪,这震响虚空的无形劲力……

这分明是,分明是……

——这分明是散功时外泄的内力所致啊!!

而外泄的内力,此时只能算是旁流的小溪;更精纯,更浩瀚浑厚的内力,正如汪洋大海般,被云长流引导着,滚滚注入到人事不省的四方护法体内。

“……教主……”

萧东河被震撼得说不出话,而跪地的温枫已经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如秋风的枯叶,语无伦次地泣道:“教主,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啊!?”

云长流闻声,很缓慢地侧过头来。

他的脸色已经极为灰败,覆着一层吓人的死气,看着竟像是耗尽了生。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落下来,晕染在赤金烛龙纹的白袍之上。

然而他的神情却是那样地恬淡,只回头看了温枫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身前关无绝的背影上,一双清冽长眸,含着心满意足的欣悦,含着略显哀伤的柔情。

倘若情深入骨蚀心……

末途乃悲欤?乃喜欤?

然情丝既已生,悲喜也不必问。

结果更不必求。

“慌什么,本座哪里能真的散尽功力。”

云长流轻轻吐字,撤力收掌,四周翻滚的内劲慢慢平息下来。

没有了教主的扶持,关无绝晃了一晃便往后倒去。

云长流将护法横揽进怀里,轻叹着抱紧了,他嗓音沙哑至极,更是虚弱至极,“……还留了成。”

萧东河与温枫齐齐大惊失色!

留了成?

这意思,就是散了成了!?

这回逢春生毒发,已经将云长流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昏迷整整天,多少次命垂一线,险之又险地将将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此时直接没了成的内力,以后他还能靠什么来压制体内的毒素!?

行刑室内,刑架之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云长流竟轻轻弯起了眉,苍白地微笑起来。

他伸贴上关无绝的脸颊,说悄悄话一般,俯在护法耳边低声细语道:“本座的命不能吃……分你成拿去做伤药却也不错,是不是?”

关无绝仍是在药效的作用下昏睡着,俊美的眉目很安适地舒展,对身旁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其实这回逢春生发作得这样剧烈,云长流早就自觉大限将至。

自己没多少日子了……已经看不到无绝把伤养好的那一天,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以这种法子为他护体。

只不过,若是被这人知道了内情,那可真就不只是跟他甩冷脸不给碰那么简单了。

云长流转身望向温枫与萧东河,他吃力地呼吸着,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无绝打上封脉镇元针后感知不到内力……你二人记着……此事万万不可告诉他。”

“至于这针,便等本座头的日子再给他拔了罢。此后这江湖,无绝他想往哪里去都去得……”

温枫两眼发直,这时候他已经连想哭都哭不声出来了,居然还有种悲痛到极致想要发笑的冲动。

究竟是谁要瞒着谁?

谁要做谁的药?

谁要为谁舍命?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的命数,又偏偏降临在这样的一对人身上?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

不知过了多久,云长流终于将关无绝轻轻地放躺在地上,轻轻吸了一口气,扶着膝艰难地试图站起。

“唔……!?”

然而,才刚刚直起身,他就眼前猛然发黑,全身不受控制地变得绵软无力,在一阵可怕的晕眩狼狈地摔倒在地!

“教主!?”

“教主!!”

温枫与萧东河惊忙地赶上去,想要扶起云长流。后者伏在刑堂那阴冷的地上,胸口紊乱地起伏,却抬挥开两人,“不……不必。”

云长流敛眸咬了咬牙关,再度试图把自己虚软发抖的身体撑起来。

结果却是再一次跌倒回去,这次甚至都没能站起。

教主怔忡地抬起自己的,修长的指节缓慢地握紧又松开。

他……竟然站不起来了?

温枫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哀鸣,破碎掉了。他自幼跟随云长流,却从来没有在教主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当逢春生毒素蔓延至最后关头,带给毒者的酷刑便不止是发作时的剧痛。到了那时,人将会清醒着感受自己的力量被抽离殆尽,身躯日益衰败,直至油尽灯枯。

可那是他的教主啊!清冷出尘向来喜净的教主,偏爱安静不欲下人服侍的教主,天纵之才自有傲骨的教主……

如果当真就这么瘫了,从此无力起身不能自理,教主要怎么忍受这样的屈辱!?

萧东河已经看不下去,跪在云长流面前扶着他的肩膀,“教主!散功后有一阵虚弱是正常的,您千万别急。”

“对,对对!”温枫浑身一个激灵,胡乱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挤出一丝很难看的笑,“教主,左使这话没错的,温枫抱您回去休息吧……您睡一觉,到了明日就会好起来了。”

云长流紧紧地闭着眼,惨白的唇被他咬破了,一丝血线倏然淌了下来,“本座站得起来……”

他缓了许久,才攒够气力说下一句话,“你二人,替本座将护法送往药门休养……记得再让他饮一副醉仙乡……别叫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萧东河与温枫不敢再劝,在相视看到了对方眼的痛色。

云长流沉默着,再次用力地支起虚弱颤抖的臂。太多的事还未结束,他是教主,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这一回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墙的背骨节发青,指甲紧抠入墙体,乃至折断破碎出了血。

他沿着刑堂昏黑的通道向外走,不过百来步的路程,这时却显得漫长无尽。

云长流脚下一步又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冷汗浸透了衣衫,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倒。

但他每往前迈一步,总会比之前走的更稳一些,仿佛有一种更坚韧更不屈的力量,正在从饱经毒疴磨折的骨血内生长出来。

就在迈出刑堂大门的前一刻,云长流的终于离开了墙壁,完全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得直,缓缓向刑堂外走出去。

此时正值黎明。

天光乍破。

万丈晨光陡然从云长流的前方升起来,沿着颀长修美的身形轮廓射入刑堂之内。

那一袭雍容清华的白袍淹没在盛大的明芒之,仿佛消融了一样,渐渐地,模糊得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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