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老肖远山剑术虽高,又是背后偷袭,看似险极。可云长流既然有所防备,这一招便伤不得他,教主不信这阴鬼看不出来。如今尚未到需要以命相搏之时,可这人怎的一出手就是这么狠的换伤!
云长流冷然逼视着那不要命的阴鬼,只见那人垂着头隐忍地低喘,伸手在黑色的阴鬼甲衣某处一按。只听“咔”地一声细响,甲衣骤然在他腹部的伤口处收紧,止住了涌出的鲜血。
……是鬼门的锁伤术。阴鬼甲衣内置有特殊的机关锁扣,倘若在交战时重伤无法止血,一旦拉动小巧机关,铁甲倒嵌入皮肉,强行封住血脉。是极为残忍粗暴的止血法子。
换伤之后接锁伤,也算是阴鬼们常用的路数了。
那阴鬼疼的浑身发抖,却仍是站起身,拎着双剑走过来,复在教主面前单膝跪下。
云长流心里极不是滋味。教主自认并不是看不得阴鬼去死。他知道阴鬼是死士,之所以冠以“鬼”之名,更暗含着诫其莫要贪生、不可惧死之意。
可同时,阴鬼也是烛阴教最强精锐战力。尤其优秀的阴鬼更是难得,每届鬼首连鬼门里也给他们极大优待。眼前这只虽是残鬼,资质却明显罕见的高,哪能这么糟蹋的……
“……”
他就忍不住想训斥几句,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话,绷着脸缄默了老天,转身甩手把逐龙鞭一抖,在山地的硬石上震出一线裂缝。
教主自是不知,此时此刻,关无绝掩在面甲下的脸上全是心虚。
他自是看出了云长流是故意卖了破绽等那肖远山出剑,也知道以教主的功力反杀肖远山不在话下,他本来不该冲出去的……
可刚才他真不是故意和教主抢人头!全怪他太亢奋了,身体完全没经脑子就循着本能的杀意动了起来。
事实上,关无绝觉得,自从他第一眼看见云长流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就已经不管用了。
他实在无法自控。五年血海炼狱般的鬼门锤炼,他全是心内念着他的小少主熬过来的。多少次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便悄悄幻想云长流除了逢春生后,五年过去会是什么模样……他想亲眼看一看,他不甘心没能亲眼看过就死了。
就这么五年执念累叠,他在心中勾描出一个神祇般的完美人物来。可关无绝又是冷静的,他知道幻想终究是幻想。出鬼门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告诫自己,或许云长流已经变得太多,不再是那个令他甘愿倾尽一腔热血的小少主。
直到他携剑出战,在城门之下倏然抬头,目光若有所觉地逆着数丈高墙而上。
他亲眼看见天顶阴云笼罩,雪白宽袍映在灼灼火光前,赤金烛龙纹随涌来的山风飞翻。
年轻的烛阴教主自漆黑城头飞身而落,银鞭飞起惊天一击,喷薄的血雾中透出一双冰雪样的长眸。
霎时间风月凋敝,万物无声。
除了那一袭白袍,世间再无什么颜色。
恍如隔世,如坠梦中。
他痴魔了,心折臣服只需一眼。
命运向来薄待他,饶是以关无绝的心性也曾数次被逼到情绪溃决。可那都和这时刻不一样,这时他是真真正正的昏聩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后来云长流问他,你那时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
护法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诚实坦白道,无绝那时候被您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真的。他已经不是少主的药,可他还能为教主杀人,为教主挡剑,这种感觉像疯狂的热浪般冲垮了理智。更别提,云长流竟会突然唤他现身,对他说话。
……死都值了。
既然连死都觉着值,关无绝更无任何顾虑。他见云长流欲孤身继续深入,自是往前跟上,不料教主只走了两步又回头,蹙眉道:“你……护本座到这里便足够,自回鬼门便可。”
乱战未止,渐渐有更多门派的弟子往这边而来。火光与剑影交纵着映在关无绝漆黑的面甲上,他往前单膝一跪,“属下还可跟随。”
云长流道:“你已重伤,何必枉死在此……速速回去。”
可关无绝这时候哪里听得进去,他分明恨不得真死在此才圆满,嗓音却还是冷静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阴鬼不惧死。”
教主道:“阴鬼该死得其所。”
关无绝立刻道:“有幸横尸于教主身后,是阴鬼求不来的福分。”
云长流心下微愠,冷冷道:“你在求死?”
关无绝淡然道:“残鬼之身,私心想为自己择个壮烈些的死地。”
夜色更深,息风城外还在激战不休,就他们两个一站一跪地说话,这情景实在过于离奇。可是双极道人与玄阳派长老均死在前头,竟一时无人敢上前找死。
云长流站住不动,关无绝也不肯离,三门五派的弟子将两人一层层围住,却不敢动手,只等自家的主心骨到来。
云长流看了一眼这包围的形势,如今真正的高手还未赶到,以这阴鬼方才显露出的本领,突围应该不是问题。教主加重了语气,往外头一指,对眼前的黑衣身影道:“出去。”
关无绝俯首低声,十分恭敬地睁眼说瞎话:“教主恕罪。包围已成,人数众多……属下无能,出不去。”
云长流道:“你出得去。出去。”
关无绝道:“属下的确出不去。”
他们旁若无人,你一句我一句,四周三门五派的弟子简直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不已,却又拿他们没个奈何。
正这时,只听几声长啸大喝,数道身影轻功踏过茫茫夜色,嗖嗖落于包围圈之内,正是那各门派的高手齐齐赶到!
关无绝这回总算不跪着了,他提剑起身,顺势转到云长流背后。他没有被面甲遮住的眼底曳着一点软光,低声道,“教主当心,不必顾及属下。”
云长流神情阴沉了些许,面若寒霜。
这情景本应是他想要看见的,只因他将各方高手都引到他这里,那边烛阴教众人的压力必然骤减。可是如今出了个变数,身旁这只阴鬼……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真要保不住了。
可还没待教主想定,对面已有人出手。云长流神色一凛,抬手震鞭迎上,不过眨眼间就接下了五六招。各家路子迥异的招数纷至杳来,顿时成了一场乱战!
寒风渐急,教主脚下移转不息,在各大高手的围攻中腾挪,起初不染纤尘的白衣早就染了血。
忽然背后一声惨叫,云长流心里一跳,回眼看去,就见血手派“魔手”鲁丧已经捂着喷血的断颈倒下;而那阴鬼提双剑向后撤去,前胸赫然已然被鲁丧掏出五个血窟窿来!
——分明又是换伤!
云长流心内一阵烦躁。
这阴鬼,除了换伤就不会别的打法了么!?
关无绝踉跄着倒退两步,面甲下的脸惨白如纸,刚刚那一记换伤直接震伤了本就损过的心脉,那滋味可称痛不欲生。
同是血手派出身的“妖手”彭刻看见师兄横死,怒吼着扑上来。关无绝咽下口中鲜血,摇摇欲坠地稳住身形,勉力抬手架剑。
然而他眼前却有银白亮光闪过,但见逐龙鞭横空翻卷,鞭尾如灵蛇一般,将“妖手”彭刻往旁侧一勾一甩。彭刻痛呼着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爬不起来。
关无绝微怔一瞬,云长流已闪到他的身侧,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竟被教主用力带进了怀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云长流的声音竟很是急躁,“收剑!不要动……”
关无绝下意识地听令撤剑。
耳侧风声急掠,鞭响如炸雷,云长流看准时机,揽着怀里的阴鬼腾空,仅一瞬间便撤出了几大高手的包围。
“教主!”关无绝心惊不已,他能看出云长流分明还能再战,此时几乎算是临阵脱逃般的撤退,分明是顾着自己,“您怎……”
不过几息过后,云长流收了轻功落于地上,身周都是黑黝黝的山岩。教主看着周围无人,微微喘息着将阴鬼往地上一推,“闭嘴。”
关无绝脚下不稳,被教主一推就坐倒在地。他正待爬起来跪好,云长流忽然伸手一探,白玉般的指节触上了满是血污泥尘的黑色面甲。
“教主不可!”关无绝惊愕地一抖,人就要往后缩,“属下惶恐,脏得很……”
云长流索性把逐龙鞭暂搁在地上。他左手捏住这阴鬼的下颔,把关无绝的脸抬起来,认真地盯着眼前人道,“不要动。”
教主微微弯下身,盯着面甲上那道令他觉得碍眼的划痕……是因为残鬼之身,才如此不惜命的么?
关无绝更惊,只听云长流突然问他:“有名字么?”
关无绝怔怔道:“……无绝。”
“本座记下你了。”
教主轻叹一句,他右手贴上关无绝的面甲左侧,仿佛只是一个轻柔的摩挲,然云长流内力何其深厚,面甲上那象征着残鬼的划痕,竟随着拇指的移动被一寸寸地磨平了。
云长流一松手,但见黑色细末随风飞走。教主倏然起身,神情淡漠,轻声道,“这便不是残鬼了,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