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还没吭声,那边云孤雁便阴着脸道:“慢着!他不能走。”
云长流指“铮”地一拨琴弦,冷然道:“怎么?”
教主这语气一听情绪就不对,云长流本就是很少动真火的脾性,对父亲又向来敬重孝顺。能这么明显带了刺儿的说话,上回还是云孤雁诳他半途回教的那次。
其实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烟云宫内的气氛明显不寻常,云长流又早怀疑云孤雁与关无绝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此时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两人有所“密谋”。
再看关无绝面色惨白气息不稳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一抬头怔怔望着他的眸子里像是浸了层水。云长流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就知道这人是个不安分的!只放出去一小会儿,竟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却不知又伤在哪里了。
那边云孤雁与温环对视了一眼,都没想到云长流竟会恰好这时出来搅了局。宫门外的烛火卫连声通报都无,想是被教主拦了,若不是云孤雁内力深厚察觉得早,怕是真的要功亏一篑。
下又抚了两个琴音,云长流继续追问道:“不知为何无绝不能走?父亲方才与他说了些什么?”
“……哦,”老教主理了理衣袍,忽然笑了起来,“是啊,说来流儿还不知道方才为父和护法在聊些什么。”
他的目光环视着这烟云宫,颇为惆怅地道:“唉……想本座在这烟云宫也枯坐了几十年啦,现在忽然觉得无,想出城走走江湖山水了。”
老教主向关无绝望了一眼,对云长流道,“叫护法随从,流儿不会舍不得吧?”
这种鬼借口云长流自然不会相信,毫不犹豫地拒绝道:“的确舍不得。无绝身上还有伤病,恐陪不了父亲。若父亲需要随从,流儿另行安排。”
口上这样说着,云长流心里却沉重起来。他说什么偶得新曲自然是瞎扯,只不过是情急之下随便找个借口。本以为父亲能给他个面子,就势允无绝退下……
可如今看这架势,似乎是不成了。
果然,云孤雁的眼神凌厉起来。
“若本座非要他不可呢?”
云长流道:“不行。”
云孤雁将眉一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怎么着啊,难道流儿还要为了一个外人跟爹动?”
云长流道:“动。”
“你!”老教主顿时瞪大了眼,他看着面前不动如山的长子,气急败坏地磨了磨牙,小声嘟囔道,“行吧行吧,养大了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
温环默然扶额。
关无绝不忍直视地低头。
云长流蹙起眉,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不过他本就对俚语俗话知之甚少,奇怪的感觉在脑子里一晃也就过去了。
“教主……”关无绝往前两步,指勾了云长流的衣袖。能最后见到教主一面,他已无憾,“您让无绝去吧。本来属下也不好在息风城久留的,跟着老教主总比独自去分舵好得多……”
可惜护法不说话还罢,这一开口,云长流脸上的寒霜眼见着又重了一层,“你闭嘴。”
“教主,求……”
云长流冷淡道:“再多说一句,回头拿链子把你锁在养心殿里。”
关无绝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了,心说完了完了,教主这回是真生气了。只是闹到这个地步,却要如何收场好?
只见云孤雁并不慌张,反倒舒展了眉头,将往后一背,望着云长流道:“也好。既然如此,流儿可有胆量和爹打个赌?”
云长流不解其意,看着云孤雁负走回桌案之前,从案上摸出一把短匕来,挥袖一掷!
那匕首森光一闪,打着旋儿就冲着云长流脚下飞去。教主面不改色,避也不避一下。
只听滋啦啦的声响。转眼间,短匕在他脚前的地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痕。
云孤雁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眯起了眼,“来,咱们过二十招。”
“二十招之内,流儿若是脚下能不出那道线,就算你赢;反之呢,就是为父赢。”
“你赢了,人带走;你输了,护法就得听本座的话。”
云长流迟疑了一瞬。
二十招,看似简单,但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很好打的赌局。
若没有划出那条线,他同父亲过上五十招都不在话下。如今有了这一限制,难度便成倍递增。云孤雁功力霸道,大开大阖,一掌就能把人推出好几丈远,想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守住二十招,谈何容易。
不过……
云长流瞥了一眼他的护法,开口道:“除此之外……若我赢,父亲要告诉我你们的隐瞒;若我输,便从此不再过问这事。”
云孤雁惊奇地笑了声,“哟,加注?流儿好胆量,成啊。”
“既然如此,”云长流向前一步迈入线里,敛眸拱道,“请父亲指教。”
“很好。”
云孤雁收敛笑意,周身气势一沉。只见他所站立的地方轰然开裂下沉了数寸,磅礴的内力顿时破体而出。
这场赌局,已经开始了!
云长流足尖一挑,将搁在地上的情苦琴勾了起来。他横琴揽在臂弯,灌了内力一拨琴弦。
顿时,内力随着音波,如澎湃浪潮般层层扩散,与云孤雁的那股力量相撞于央,正相抵消。
空气震颤,隐约嗡鸣。
两人被气浪一推,双双向后退去步。
若单论内力深浅,云长流自比不得云孤雁多年积淀,此刻他是借了琴弦震音之力,才将将能与父亲持平。这么一来,第一招算是平分秋色。
下一刻,云长流足下轻点,抱琴在前,白袍翻动。他向来沉静稳重,此刻却是罕见地以攻为守,欲在云孤雁面前抢个先!
云孤雁大笑一声,眼闪光:“来得好!流儿当心,为父可就不留了。”
说罢,老教主腾空而起,五指化爪,以裂山之势向云长流头顶逼来。云长流横琴一挡,角度精妙地用情苦琴架住了云孤雁的腕,冷声道:“第二招。”
云孤雁不慌不忙,就势扣住琴首,发力一轮,直接拖着云长流转了半圈,将他往线外逼去,“这是第招。”
云长流当立断,掌压上琴身,借力凌空一翻,人已在云孤雁的后上方。
他没有选择趁退开,反而使个千斤坠的招式,双脚径直向老教主前胸踏去。
云孤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扔下琴举双拳相迎,顿时只听一串“砰砰砰砰砰”的乱响,拳对脚打的酣畅淋漓。
转眼间已经过到第八招,老教主拿准会,掌如巨钳般,一把箍住了云长流的脚踝!
云长流眼神一紧,暗道不好。果然,紧接着他踝骨就传来一阵伴着痛楚的巨力,竟是整个人被父亲向外“甩”了出去。
“教主!”“教主!”
一旁的关无绝与温环双双心惊,云孤雁果真是说不留就不留,赌局输赢还是次要的,万一真的伤着教主可怎么办!?
云长流却没有忙乱,他于半空调整了体势,落下时以撑地一旋,四两拨千斤地将云孤雁的力道卸了下去。
老教主没有留给长子喘息之,再度欺身逼上,一掌挟着烈风扫来。
云长流知晓若是此时退了步便再难寸进,他不躲不避,咬牙与云孤雁实打实地硬拼了好几掌,将父亲的攻势稳稳接下。
一时之间白衣黑袍纠缠翻飞,一声声闷响于空旷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断!
这对父子的武功修为均已是江湖罕见的层次,动起来的架势亦十分骇人,劲气激荡之下,天顶地板都被震的出现了裂缝。
这还亏得烟云宫内没什么摆设物件,若非如此必然已是一地狼藉。
不过短短片刻,父子两人双双撤身收。这场赌局已经走到了第十九招,眼见着胜负将决!
云孤雁全然不急,反倒先满心欢喜地夸赞了一句:“知进退,晓动静,临危不乱,稳有变……很不错。”
云长流轻轻吐纳,平复了因接连的攻守过招而略显凌乱的呼吸,认真道:“还有一招。”
云孤雁骤然凝神,黑袍无风自动。他平平淡淡地一掌推出,向云长流逼来。
这一掌直且平,看着毫无花哨,却是以力破巧的道理,其蕴藏的威压让云长流压力骤增。
他不敢托大,目光扫到情苦琴就在脚下不远处,心思一动将爱琴再次抄在。右掌托琴尾,琴首则向前,冲着云孤雁就砸了过去。
轰!轰!!
两声巨响接连而至。原来是云长流掷出情苦之后,自己亦飞身而上,恰在云孤雁接下琴身冲力的那一刹那,抬一掌拍在琴尾!
这一掌的时拿捏得令人叫绝,旧力未尽而新力又生,竟逼得云孤雁后退了数步。
倘若此刻云孤雁被迫收掌,这第二十招就算过完,这场赌局便能决出胜者!
然而老教主毕竟是老教主,云孤雁脚下发力猛踏,陡然止住了退势。
紧接着,他臂一震,云长流便觉得一股巨力沿着情苦琴传了过来,搅得如雪的衣袖上下乱翻,半边身子都麻了。
父子两人就这么立在烟云宫正,掌贴琴、琴贴掌,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饶是情苦琴的材质已是最珍稀最上乘的宝木,又哪里能禁得住这般恐怖的内力碰撞?
这把教主自幼珍视的爱琴再也承受不住,发出阵阵如泣的哀鸣。
情苦的主人不为所动。反倒是关无绝白了脸色,急切道:“教主快收,琴……!”
云长流的黑发被气流吹得向后涌动,他没有收,反倒加了一层内力。
不仅如此,教主还很不合时宜地在心内道:好了,他说话了,回去可以把人拿链子锁起来了。
终于,情苦剧烈地震颤起来。
狰狞的裂纹在修长美丽的琴身上蔓延,情苦琴发出最后一声凄凉的清鸣,砰然从炸成四散的木块!!
“不……!”
关无绝如遭雷殛,他看着飞溅的木块残骸,胸前一阵气血翻滚,一口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当年他在老教主面前忍痛亲砸了云曙,立誓斩断前尘,斩断眷念,此生只愿护持教主。
本以为,毁了云曙怎么也能留得住情苦。谁知临到了这时,教主竟会为了自己……
关无绝硬撑着把那口污血吞了回去,只觉得心如刀绞,眼前漫上一片黑雾。
十数年前的长流少主和药人阿苦,云曙情苦双琴合鸣;如今琴毁人散,只剩下忘却了旧忆的烛阴教主云长流,和舍弃了过往的四方护法关无绝。
兜兜转转,浑浑噩噩,简直像一场宿命的玩笑。
唯有挡在他前方的雪白身影,依然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