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下着小雨,微风清凉,屋檐下滴答。从窗外望去,远处的林叶瑟瑟,被雨水浇得更加青翠。
书房内似也一片朦胧,阿苦仍是他惯穿的暗青衣衫,外头罩着件长流少主的雪团裘衣,把长发在脑后扎个马尾,正端坐在砚台前细致地研着墨。
云孤雁带少主去练鞭了,他前两天刚取了血没劲儿动武,温环就叫他过来帮忙整理抄录旧书。
他正盯着那乌黑的墨汁一点点在自己手底下扩散开,忽而听温环在他耳畔开口:“说起来……阿苦,你也算是一同少主被教主养大的,你觉得你同教主像么?”
“不像。”
“那少主如何?像他父亲么?”
“开什么玩笑!”
阿苦噗嗤笑出声,抬头时飞扬的眉眼间带着光亮。
在少年身旁,温环执着狼毫细笔翻书誊写,男子眉目素净温和,嗓音也如溪水般安宁儒雅:
“我倒觉得,你们两个孩子都有同教主相似之处。教主他有两个特点,你和少主对半分,一人取了一个。”
阿苦就好奇地问,“什么啊?”
“第一,教主他念旧,他长情——唉,你先莫急着笑,是真的。教主这人,你哪怕给他一块木头塞手里玩,十年后他铁定就不让别人碰了。教主我行我素,少有顾及,可若是他自个儿认定欠了什么人的情,哪怕表面上不说,也会永远搁心里惦记着的。”
“少主就是这样,你不是……你这孩子太会割舍,为达目的,再喜欢的东西也能说扔就扔了。”
“嗯,第二呢。”
“第二个,教主固执又心狠。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对自己疼爱的人也狠。但凡是他觉得对的,无论过程多痛苦,也要走下去。”
“就如少主的逢春生,在你来之前,整整七年,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希望,我不知道求了教主多少回,求他放手给少主一个安然长眠,他不听。你这孩子心性很像他;少主么……对亲近的人狠不下这个心。”
阿苦吃吃地笑,下巴埋在白裘里,“呀,这么一听,我还真坏。”
“可不是么。”
温环也眉眼弯弯,他温润地笑着,却忽然自唇间漏出一声叹息,淹没在苍茫雨中。
“所以我想,若往后有朝一日你与少主敌对,想来会是你伤他。”
……
火势渐渐小了些,却还未完全熄灭,仍在几处噼啪地烧灼着。骄阳殿已化为一片焦灰废墟,黑烟滚滚,瓦砾残骸遍地。
天边有月无星,除了一个边角被火焰照得泛红以外,全都是漆黑一片。寒夜漫漫无尽,不知何时方能看到破晓的光。
关无绝沉静地跪在烧焦了的大地上,身后曳地的红袍被火光照得明灭,袍角缀着的疏枝瘦梅仿佛就要被这烈焰吞噬而去。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双手提着披星戴月,他将双剑轻轻放在身侧,有鲜血在剑刃上蜿蜒而过。
环叔,您说的是对的。
我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终究是变成了这个模样。只是没有想到,我竟真的会有伤教主的那一天。
不远处,林晚霞似乎疯了,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儿子的头颅,麻木地泪流满面,被烛火卫强行搀扶下去。云丹景的焦黑尸体则摆在地上,像根被烤黑了的木棍。
云长流长发披散于肩,无声地静立在骄阳殿坍塌的大门之外,黑暗与火光在他的眼眸、鼻梁、下颔至脖颈锁骨的那一线交缠狂舞。
云婵娟伏在他脚下崩溃地尖叫嚎啕,双手揪着兄长的衣角,随时都要哭昏过去。
第一次,云长流并无心思去安抚妹妹,而是挥手示意阴鬼将小姐扶走。
他望着关无绝的目光带着一种破碎后的死寂,惨淡的薄唇颤抖着开合,听不清呢喃着什么。
距离有些远,天色又暗。关无绝努力地去看去听,好半天才猜出来,教主在说三个字,“为什么”。
云长流向着红袍护法所跪的地方走去,他整个人更加苍白,眼眸失焦,仿佛神魂都散了。
是哪年哪月的绿水青山,野枣山花。
又是哪年哪月的白雪梅香,春风红亭。
都在眼前寸寸破灭,黑沉沉的天穹之下,只有烈火,焦尸,废墟,染血的剑。
他唯一的连着血的弟弟没了。
竟是被他最最宠爱信赖的护法杀死的。
为什么最后落得如此模样?他所眷恋的,他所爱惜的,本来就无多少,为什么都要在这样的一场大火中烧的面目全非,一丁点儿也不给他剩下?
关无绝并不说话。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眼角,是略微有些哀伤的神色。
忽而阴影当头一笼,是云长流在他前面弯下身,轻轻道:“你可以解释。”
“你有什么话说,都尽可说出来。”
教主的嗓音清淡而低缓,听起来竟比平时更加柔和,仿佛在极力按捺着什么,生怕惊到眼前人一般,“只要是你说,本座都听;你说什么,我都信。”
关无绝仍不做答。
他仰着脸,他望着教主看。
云长流道:“说话。”
关无绝仍不吭声。
他心想:算算教主昏睡了都有三天,能醒来总是好事,如今身上应该不太疼了?……逢春生忌动情绪,也不知教主这样被他狠心地刺激,身子能不能撑得住。
幸而这毒素发作的间歇不短,暂时该是不会出大问题。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杀死”云丹景,也必须寻机离教养血。只要这回筹划得当,就可以一石二鸟……
只不过,这鲜血淋漓的一剑,狠绝地往教主心上刺下去,终究是太伤人。
久久得不到回应,云长流神情中倏然划过厉色,嗓音陡然拔高,“说话!!”
可才怒喝出这一句,他自己却先头晕目眩地晃了晃,忍耐地蹙起长眉,竟是几欲栽倒的模样。
关无绝没有动,手指却死死地扣紧,低垂的眸中冷芒闪烁。
该死的,怪他把温枫支走了……这种时候就没有谁来扶一扶他的教主么!?
果然有阴鬼抢上来搀扶,却被教主用力挥开。云长流执着地望着关无绝,重复道:“说话……说句话。”
关无绝深吸了吸气,就有含着焦味混着灰的冷气在他的肺里走了一遭。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么干,那身后便再无退路。
他冷静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语调,淡然道:“云丹景图谋不轨,意欲今夜起事谋反。属下……已将逆贼斩首。”
“……”
并不是猜不到,可亲口从护法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长流还是有一瞬间的思绪空茫,恍惚失神。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继续。”
关无绝轻轻道:“没了。”
有肃杀的风声凄厉地吹遍,似是浴火的恶鬼尖叫不止。云长流缓缓抬起眼睑,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跪在他几步之外血染红袍的四方护法,“没了?”
关无绝眼珠漆黑,他平静地叹道:“教主,您还想要听什么呢?”
“仅此而已?你……”
云长流怔忡,话音滞涩。
仅此而已?云丹景意欲作乱,四方护法便气不过杀了他,仅此而已!?
没有内情,没有苦衷,什么都没有!
你明该知我不得语的思量,你明该懂我心底里的牵念,你明该知我痛彻心扉知我肝肠寸断!你怎么可以这般轻易杀我血亲,你怎么可以仅此而已!!
许是这夜色太冷,云长流只觉得他的四肢百骸连带着心肝肺腑全都冰了个透。不知为何,他头脑猛然一片混沌,竟似自己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仿佛突然间魂灵出窍,高高地浮在虚空中,冷眼看着这场惨剧。
他看见那立在大地上的“自己”脸上显出类似暴怒至极,又类似悲恸至极的表情;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压抑的、寒冷至极的声音逼问:
“云丹景叛乱,人证物证何在!?”
“……没有。”
“你擅取烛龙大印!?”
“是。”
“你假传命令,私调阴鬼!?”
“是。”
“平叛为何不留活口,诛贼为何不过刑堂!!”
“属下知罪。”
“该当何罪!!?”
关无绝不轻不重地伏下去,磕了个头。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云长流死死望着关无绝,缓慢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薄唇颤抖,“……不。”
心痛欲裂,天旋地转。
诡异的狂躁怒火烧着五脏六腑,暴戾的情绪如蝗虫般蚕食着神智,无数尖刀从最软的那一块肉处刺进去,竟比逢春生发作时更痛百倍。
云长流眼前渐渐模糊,他在最极致的煎熬中发狠咬着最后一丝清明不放,从牙缝中吐字,“本座……不相信!”
关无绝冷冷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顶道:“您方才还说您信我。”
“你……”
云长流细细地咽叹了一声,听着像极了啜泣。他痛苦不堪地抬手捂住了太阳穴,那里青筋一下下狂跳的厉害,仿佛有什么可怖的情绪即将冲破而出。
“你,”他沙哑道,“……这是连认错都不愿么?”
关无绝忽然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只见关护法望着教主,很认真地道:“属下有罪是有罪,可若说到有错……教主,都是您的错。”
云长流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关无绝,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四方护法。
“无绝早就说过,您这性子真的不好。”
说这话时,关无绝的一双眼眸极为明净,他缓缓道:
“如若不是您惯着小少爷,他有胆子叛乱么?如若不是您惯着无绝,属下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容易地擅调阴鬼,在息风城内杀人放火,是不是?”
“所以,就是您的错,”关无绝诚恳道,“您得改了这么个毛病。”
说到这里,红袍护法的神情竟有了转瞬即逝的惆怅,他心神一松,双唇一碰,就漏出了句不太妥当的呢喃:
“快些改了。以后遇上心爱的人,可千万莫再……”
幸而那嗓音太轻太轻,风吹一吹,就吹散了。
云长流没有听见,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中脑中均是尖鸣阵阵,热血一股股直往头上冲,“好……好……!”
“你说的好……”云长流勉强咬破了舌尖,口中满是腥味。他浑身都在抖,站都快站不稳,犹自抬袖指着关无绝道,“是本座的错……是我把你惯的……”
关无绝笑了笑,深深地望着教主,“是啊。”
“你……你算是什么东西……”
云长流仿佛是无法承受般地连连摇着头,乌缎似的长发凌乱地披散满肩。
滚烫的情绪烧得他耳目昏聩,烧得他理智尽毁,烧得他心肺都烂穿了。云长流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你不过是……”
“你不过是……你只是……”
“你,你只是……”
“你、是……!”
他竟嗓音哽咽了,云长流侧头闭眼,一滴清泪在面颊上滑落成一道惨然水痕。他牙关紧咬,竟再也说不下去。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啊!?
是他当初最欣赏的鬼门残鬼,是他力排众议封的四方护法,是他这几年来的万般呵护……
是他的心有灵犀,是他的天造地设……
是他的最心动,是他的最疼惜,是他的最喜爱……
没有了,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是了。
仿佛是陡然起了风,狂乱的热浪从背后涌来,云长流一袭胜雪华袍于火光映照之中翻飞不息。
烛阴教主清冷隽美的脸上仍带着泪痕,神情却已是彻骨的冰戾。云长流拂袖一振,冷声喝道:“阴鬼何在!”
“传刑堂碎骨……本座亲自行刑!!”
……
神烈山下,阳钺背着云丹景,化作一道黑影轻功腾挪。
按照关无绝所说的,他们将云丹景与那尸体交换了衣物,由他带着他的小主子趁乱出城,去往护法指示的地方。
凛冽的夜风吹过。
云丹景伏在阳钺的背上,眼里一片死灰。
他亲眼看见娘亲疯了似的扑进火里欲抢“他”的尸身,看见妹妹绝望地哭得倒地不起,而素来冷淡自矜的兄长……为了他这么个叛徒,怒到仪态全失,乃至要给关无绝落刑。
他头脑发热的所谓谋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祸害得一团糟;如今他毫发无损,却把身周亲人害得满身满心都是伤……
多可笑啊。
阳钺倏然收了轻功落地。只见白衣近侍无声地立于一块山岩之前。温枫自是早已得了关无绝吩咐,见到两人便向阳钺伸手,“给我罢。”
阳钺默默从怀里摸出烛龙印,双手递交到温枫手上。后者检查一番,却并未收起,而是转身走向他身后那块山岩。
机关转动,石壁打开。
“这是护法的意思,”温枫淡淡抬手一指那显露出来的漆黑通道,他对于意欲谋反的叛徒自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带着你的主子,滚进去吧。”
阳钺脸色微沉:“此乃何地?”
温枫冷然吐出三个字,“无泽境。”
拆开来看便显得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合在一处时,便如惊雷般在云丹景耳中炸响。
可到了这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从小就想入无泽境的痴念。
——这个地方是关无绝告诉阳钺的,他果然是……药人阿苦!!
那么……
逢春生复发,自己的假死,兄长的怒火……
这一刻,云丹景觉着自己从未有如此地头脑清楚过,他居然把一切因果都想的清清楚楚。
那墨梅红袍,那凛冽眉眼,恍然间再次浮现于眼前。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关无绝竟是想为了他的兄长——
黑暗之中,云丹景猛地打了个寒战。方觉出世道如此荒谬,人世如此残忍。他想大叫出声,可他被关无绝点了哑穴,连哼都哼不出来!
“接下来的这一年……”温枫往前迈了一步,漠然道,“还请小少爷好自珍重。”
见温枫欲将两人直接逼入无泽境中,阳钺急着出声:“慢着!我主子的解药……”
温枫不解:“解药?什么解药?”
阳钺将那药的模样给温枫说了,却换得近侍一声嘲笑:“原是那个啊……你被护法骗了,想来是药人常吃的止疼丸,护法拿它当糖豆磕,根本没有毒性。如今你主子动弹不得,想必是中了他的点穴之术,过上几个时辰就可自解。”
阳钺脸色变了,温枫道:“我劝你乖乖听话,关无绝已对你主子起了杀心,现下你们若是不入无泽境,下回护法许是真要提剑杀人了。”
然而阳钺却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温近侍,请您速返养心殿!关护法伪造杀死了我主子的假象,教主动怒,正欲落刑——”
霎时间,温枫大惊失色!
他再也顾不得其它,抬掌将阳钺与云丹景推入了漆黑的山洞,一声巨响,机关石壁轰然合拢。
近侍再惊忙转身时,看到息风城上空浮现着隐隐的火光,在他的眼瞳里烫出一个惶惶的亮晕。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骄阳殿的大火了吗!!这就是未来的两座火葬场啊——
护法:叫你失忆还打我,恢复记忆知道心疼了吧。
教主:叫你作死还骗我,看我心疼知道心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