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
自那天大约半个月后的某日,云长流去清绝居找护法。
“不是要本座陪你下山么?还去不去了。”
教主他如是说。
关无绝很是惊喜,本以为因为云丹景那事儿和教主闹过一回之后,这下山出去玩的约定应该是泡汤了,他也没好意思开口,过几天也忘了。
没想到云长流还记着。
云长流既然主动来找关无绝,自是早就把这几天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加上教主和护法都是干脆利索说走就走的人,火速收拾了行装,当天就出了息风城。
时已深秋,神烈山的山叶都染遍了,棕红、赭红、杏黄、橙黄,像五色灿烂的织锦。
两人出城的时候,关无绝在前面乘着流火,云长流乘着飞雪跟在后头,沿着弯弯的山路往下走。
秋风凉爽,吹起来叶子簌簌地落。落在地上,又被马蹄踩碎了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了没一会儿,护法听见身后的声音渐消。他转头一看,发现云长流已经停了马,认真地望着路边探出来一枝艳丽的红叶,清润如玉的眼瞳里亮着很细碎的光。
关无绝微微笑起来,远远道:“好看么,教主?”
云长流轻点一下头:“嗯。”
护法瞬时就心软的不行,想起小时候那个捧着一枝桃花的白袍美少年。他勒马停下,感慨道,“您真该多出来走走,山下还有更多好风景。”
云长流又道:“嗯。”
可他依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还是端坐在马上,盯着那枫叶痴痴地看。
关无绝忍俊不禁,心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才刚出城呢,瞧上个叶子就走不动路了?
他忍不住叫了声:“教主若是实在喜欢,就折下来带着啊。”
云长流果然伸手将那一叶摘了下来。他将枫叶举了举,那片叶子边缘很整齐,小小的嫩嫩的锯齿,颜色是如火似的纯红。
云长流举起来放在眼前比了比,心想它很衬无绝的衣袍。
教主将手一伸,向护法那边递过去,“给。”
“您送无绝的?”
关无绝有些惊喜地翻身从鞍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过去。他觉得自己也被教主带的幼稚得和个小孩儿似的了,一片叶子就能高兴成这样,居然还说了句,“真好看。”
“等待会儿到了山下,”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无绝先带您去逛镇上的市集子吧,这季节好多野果谷物都熟了,息风城里平日不采买那些百姓家的粗食,您可以试试……”
可关无绝伸出的手,却忽的接了个空。
他还含笑说着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火红的枫叶,从云长流突然垂落的指间翩然滑下。被风一吹,就翻滚着卷到了天边。
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先兆。
前一刻云长流的眉眼间还噙着柔色,可仅仅一个瞬息后,他就身子歪斜地从白马背上倏然滚落下来!!
关无绝盈满了温暖期盼的眼底,骤然被无边的恐惧冰封。
“——教主!!!”
关无绝两步跨过去,一把抱住云长流颓然倒下去的身子。
满山遍野的艳丽红叶在眼中凋零枯萎,天地倒悬,灰暗无光。关无绝双腿一软,抱着云长流跪坐在地上,脑海中茫茫的一片白。
他竟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温度迅速地冰冷下来。很快关无绝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发抖,他惊恐地去扶云长流的脸,“教主、教主!?您怎么了,您哪儿难受!?……教主!!”
云长流脸色赫然已是死人般的惨白,他紧紧地闭眼咬牙,隐忍地将额头抵在关无绝肩上,许久才攒够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颤音,“疼……”
关无绝彻底慌了,他六神无主地去摸云长流的手腕,“——疼!?是疼吗?哪里疼,您是哪里疼!?”
云长流痛苦至极地摇了摇头,忽然喉中发出一丝极细的痛呼。他浑身绷到极致,脖颈濒死般地后仰,暴起细细的青筋,宛如最惨烈的折磨陡然降临于身。
哪里疼,他不知道……
好像是皮肉被撕烂,筋脉被扯断,骨头被敲碎,脏器被蹂躏,好像是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护法几乎是绝望地抱紧他,“教主……!!”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脉象分明是——
关无绝眼眶泛赤了,他狂乱地喘息,按在云长流脉门的手指已经抖的不像样子。摸清脉象的那一刻他脑内嗡鸣炸响,恨不能就此疯掉。
不可能,不可能,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
天啊,天啊,苍天啊!!!
到底什么是天意,什么是命数?
难道世间当真有再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拔除的毒疴,当真有再如何拼死挣扎也无法逃离的恶命?
云长流在剧痛中努力睁了睁眼,眼前阵阵发黑,泛着一片片的重影,连近在咫尺的关无绝的脸也看不清楚。
他吃力地张口想安慰几句,可又一阵凌迟般的痛割在全身,将未出口的话语强行化作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痛感实在太熟悉了。
云长流以为他早已经淡忘,可当它真正在体内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仅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年,所有人都告诉他,逢春生已除。
原来,竟是没有彻底拔除么……
在真正极致的痛苦之下,体力与意志的消磨殆尽根本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云长流的意识渐渐被混沌淹没,被冲散了的神智宛如溺于不见底深海之中,滚滚下沉而去。
“教主……教主?”
模糊中,云长流听见关无绝颤抖的声音。
“不,不……不行教主,您别睡……”
仿佛隔了层什么帘子似的,不太清晰。
“您睁开眼,您看看无绝……我们回城,无绝带您回城……”
云长流突然十分难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没来得及递到护法手中的红叶,仿佛又看到了无绝伸手时眼底期盼的微光。
对不住。
说好了要陪你下山玩的,是答应了你的。
吓坏了吧。
对不住。
……
萧瑟的秋风,凄然吹遍了神烈山。
又几枚枯萎的叶子,无声息地落了。
只是再也没有一枚那么漂亮的火苗似的枫叶。
关无绝踉跄着咬牙起身,抱起昏死过去的云长流,连两匹马儿都顾不得牵,运起轻功向着息风城的方向疾驰回去。
凛风刮过脸颊,明明还未入冬,却已寒意刺骨。
关无绝怔怔地睁着眼,他望着眼前宁静的来路,却宛如走在绝壁之上,那尽头黑压压看不见一点儿光。
心魂溃决只需要瞬息。
麻木的泪水一滴、两滴,落在赤金的烛龙纹上。
那个和温枫开玩笑的月夜仿佛还是昨日。他本以为一切苦难都过去。刚开始感恩命运待他不薄,刚开始觉得有些疲累,刚开始想要休息一下……
他在泥淖之中跋涉了那么久,好容易上了岸,好容易寻来的那点光,那点暖,那点甜……
明明已经那么近,那么近,明明只差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的指头尖尖上……
“啪。”
碎得无影无踪了。
……
逢春生的复发,谁也没有料到。
九年前的那个春季,云长流闯入取血室,目睹了被穿心取血的阿苦后全身毒素爆发,顷刻间命在旦夕。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刚取的药人心头血已经来不及处理入药,只能强硬地将新鲜的人血给少主灌下去。
关木衍起初也担心过,未入药的心血是否能够彻除毒素,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云长流并无异样,逢春生又过于罕见未有先例,他便也当那奇毒已然消散。
谁曾想,逢春生会在风平浪静地潜伏了九年之后突然复发,把所有人都再次打入了阴渊之底。
……
息风城,药门。
沉重的气氛蔓延了并不大的室内,每一寸空气都像是灌了铅。
刚施完针的关木衍抖着手拿巾子擦额头上豆大的汗滴。另一侧,云孤雁死气沉沉地闭着眼,弯着腰坐在深处的椅子里。他单手扣在扶把上,指节骨突出,粗大的青色血筋一跳一跳。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后,谨慎地弯下身来唤道:“老教主……”
云孤雁没反应,他又叫了句:“主人……”
那佝偻的黑袍身影终于动了动,云孤雁抬起脸来。在披散的发丝之下,老教主那面色灰暗而憔悴,神情却并无甚哀色。
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游走的岁月却仿佛被这个男人攥在了手里。在云孤雁的这张冷峻挺拔的面容轮廓上,找不到太多衰老的痕迹。当那双眼睛再次点起阴鸷的寒光时,与二十多年前那个为了爱子疯魔的烛阴教主并无两样。
云孤雁没有看温环,他看向关木衍,用一种很缓慢、很沙哑又很冰冷的嗓音说道:“既然逢春生复发,那再治一回,不就得了?”
关木衍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再没有适合的药人了,老教主。”
当年的端木临,当年的药人阿苦,究竟是怎样难得的侥幸?他是出身万慈山庄,自幼以药养身的小公子;他是武学上的天纵之才,七岁时已身怀足以抗衡养血折磨的内力;他心性坚韧不拔,忍得了服药之苦、割腕之痛……
更重要的是当时恰逢万慈山庄内部倾轧,有顾锦希这么个图谋不轨的叛徒做内应,云孤雁才能找到机会偷天换日,把端木临弄成假死,掠至烛阴教。
——可是如今,去哪里再找那么一个孩子做药人?
云孤雁默了一下,随后他抬起手指敲了敲座椅,漫不经心地抬头道:“四方护法曾是药人之身,他难道不能再养一次血?”
“老教主!”
“主人……”
关木衍惊愕的叫喊声与温环紧涩的低唤声混杂在一起。
随后温环沉沉叹息,并不再多说什么……他作为近侍跟了他主人几十年,向来不会违逆云孤雁的意思。
关木衍却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云孤雁面前,略显蹒跚的脚步倒是有了几分老人模样。百药长老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低声说:
“……老教主,您要知道,那孩子当年穿心取血,心脉已经毁得彻底,更勿论以残身入鬼门,肺腑筋骨无一处没受过伤。他身子太脆弱了,养血……他受不住的。”
云孤雁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身体前倾,嗓音低沉地缓缓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受不受得住啊?”
“他会很疼的,很疼,老教主。”关木衍无比认真地道,“他还会死的,在被养血之痛折磨一年之后,惨死在取血针下的。”
“噢,他疼,他死。”
云孤雁冷眼以对,“可这跟本座有何干系啊?”
“本座,”只见老教主慢吞吞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底一片幽黑,“只要救流儿。其他人干我何事啊,关长老?”
关木衍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张口似乎正欲说出什么。然而门外突然的骚动打断了老人,云孤雁侧耳听了听,脸色更加阴沉,向外面拦截的的烛火卫低吼道:“放他进来!”
开门时,一袭墨梅红袍飘然而入。
关无绝快步走进来,修美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很悲哀亦或是很绝望的表情。
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极其焦虑,可那焦虑中又维持着几分冷静;他眼里仿佛乱溅着疯狂的火星,可那火焰却连一丝热度都没有。
三人的视线都停在护法身上。
而关无绝连看都没看云孤雁和温环一眼,只伸手把关木衍拽到桌案前,将手中的纸张铺在上面,急促地低声道:“你来看看这方子对不对……时间太久了,我怕是记不准。”
关木衍只瞄了一眼就像被电了似的抖一下,他盯着关无绝问:“你这是什么方子?”
“废话,都这时候了,还能是什么!?”关无绝含怒瞪他一眼,“当然是药人的养血药!”
奇怪的是,这话刚一出口,关护法突然敏感地觉出屋子内的气氛似乎诡异地滞了滞。
关无绝后知后觉地抬头环顾一眼,他觉得更加奇怪了。
云孤雁、温环和眼前的关木衍,居然都在用某种十分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他看……就好像,就好像他是个什么世所罕见的珍稀异兽似的!
“你们……这是?”
关无绝压了压眉宇,迟疑着解释道:“……教主还昏睡着呢。温枫在里头陪,暂时不会出事。”
然而,那三道怪异的视线并未收回去。关无绝后背都有点儿麻了,任谁被三个人这么齐刷刷地被盯着看,心里也会发毛。尤其是在这么个紧要关头。
关木衍也就罢了,这老头是个思路怪异的,关无绝经常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云孤雁和温环呢?教主逢春生复发,这两位此刻难道不应该最急着救人吗?这一个个都不说话,死盯着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老教主?温大人?”
红袍护法眨一下眼,他疑惑不解地问出了声,嗓音有些发虚,“您们,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云孤雁沉默着站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而寒意彻骨,自上而下地扫视着面前的年轻护法。
关无绝则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目光还回去。
他们就这么古怪地对视了两三个呼吸,云孤雁挥挥手:“关长老,还不给护法瞧瞧方子?”
关木衍其实早就看完了,就在刚刚老教主和护法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方子没错儿,护法记得……很准。”
关无绝这才松了口气,又咬了咬下唇,凝视着方子蹙眉问:“还能不能改……逢春生已经发作,养血要一年,这也太久了。若是药性再烈一些,应该能更快……”
结果这话问出来,半天没听见回答。关无绝气恼地一抬头,就发现那三个人又恢复了方才那种令他浑身发毛的目光。
更让关无绝难以接受的是,如今他不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珍稀异兽了,他竟觉得那目光活像是在看疯子!
护法心头一股邪火窜上来,正欲发作,忽听身旁的关木衍终于嘶哑地开了口:“……改不了了,再加药量,你这个药人就得死在教主前头。”
百药长老揉了揉混浊的老眼,又咳嗽了一下,才干巴巴地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教主内力深厚,毒素暂时还能压制。一年,等得起。”
“……也好,”关无绝闻言似乎有些不甘,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颔首沉静道:“我先饮药适应几天。如果感觉受的住再加药量,这样的确会稳妥些。”
说罢,护法抓起方子就往外走,脚步急促。
到了门口,关无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轻转过半侧身,居然冲云孤雁等人笑了笑,食指贴在发干的唇瓣上,“可别告诉教主啊。”
没等那三人有所反应,关无绝又垂了眼眸苦笑一下,手扶着门边,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不废话么。呵,真是急傻了。”
话音未落。
那扇门吱嘎一声,合拢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让我们一同恭喜关护法将作死技能点至全满!!
无绝:(冷静)嗯,我没疯,我真的没疯。教主的逢春生又特么发作了,我一点也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