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宴席上血光四溅。
众舵主都吓白了脸。
四方护法杀人的手法很利索,也没多折磨,轻轻巧巧一剑抹喉,然后收剑撤身,自己一滴血都没沾上。
意外的,看见李贺倒下变成一具死尸时,关无绝没什么感觉。
他提着剑站在养心殿正中,沐着四面敬畏的目光,血从戴月剑上往下滴。心头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沙尘,也吹得那道陈旧的伤疤悄然揭落。
戴月反手归鞘,关无绝闭了闭眼,竟觉得身体忽而暖了。当年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仇恨,抵不过现在的另一种心思:
他待会儿还要坐会教主身边的。
不能弄脏衣裳了。
烛火卫向护法低头行了个礼,就把尸体拖出去了,说是接下来要按律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很快那长长一道血迹便有婢女洒水清洗干净,又上了新酒给诸位舵主压惊。
至于压不压得住,云长流就不管了。
教主思忖着是够呛,初次接见分舵十三舵主就先斩了个护卫统领,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立威。
不过他不在意别人将怎么传他,若是能将他说成个喜怒无常的主儿许是反倒省事。比起这些,他更在意关无绝想要杀这李贺的缘由。
无绝并不嗜杀,也不是没分寸的人。既然身为关木衍的义子,入鬼门前与分舵的护卫统领有过交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教主,瞧您把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都给吓坏了。”
关无绝坐回云长流身边,抿唇笑着,明显心情好的很。他眨一眨眼,凑过去悄悄和教主说话,“……无绝闹您呢,您还真杀啊。”
云长流不看他,漠然道:“本座杀教里的蛀虫,和护法有何干系。”
他不舍得追问,更知道问了关无绝也不会说,最多只能自个儿瞎猜。猜他的护法曾经是不是受过什么委屈,遭过什么欺辱,又是否与他入鬼门有关。
不知为何,明明都如愿哄得护法开心了,云长流的心情反而低落下来。
反正宴席上这么一见血,分舵来使们也没心思真的畅饮了。云长流索性顺水推舟地提前散了宴,分舵主参拜过教主便按序退出了养心殿,乘着长阶下的车架消失在夜色之中。
紧接着息风城众人也互相别过,各自散去。
云教主平素清静惯了,今晚在喧嚷的觥筹交错中被吵得有些头疼,这时候没有睡意,索性进去书房弹了会儿琴静心。
半个时辰后教主才出来,天已全黑了。书房门口两位娇小玲珑的侍女俏生生地行礼问安。
她们是几天前新来的,其中大些的唤金琳,小些的唤银琅,是自幼长在烛阴教的亲姊妹。云长流既身为教主,身旁只有温枫一个伺候到底不太合适,尤其这两日温枫主持宴会诸事忙不过来,便趁机劝得教主收了这对姐妹花。
烛阴教里优秀婢女千千万,这两个孩子是温枫精挑细选出来的。守礼,规矩,懂分寸知进退,念过书,也稍有些武功在身。虽然年纪小了些,性子纯真了些,不过胜在没什么心计,也不会上赶着溜须拍马。
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儿反倒更讨教主喜欢,还能让养心殿里添点生气。最重要的是年纪尚小嘛,威胁不到教主和护法的佳话越传越远……
此时温枫还在打理正堂里残席的一些杂事。金琳先退下去传热水了,银琅便捧盏小手灯引着教主往里去。
走到寝殿门外,云长流步子一停。
就见银琅那灯光往前一照,本应清静的门口居然照出了四个人影!
那里赫然跪着四名绝色美女,瞧着均是十六七岁年纪的柔美处子。身上薄薄白纱,笼罩着曼妙雪腻的肢体,里头艳红的牡丹团锦肚兜若隐若现,在夜色中更勾起几分媚来。
那巴掌大的脸儿一抬,软糯青嫩地齐声唤:
“奴家姐妹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福。”
“……”
云长流微愠地皱起了眉。
自从他罚过那么几回之后,息风城里已经没人敢给教主献美人了。这回各分舵进了神烈山,也不知何方神圣这般大的胆子,竟敢直接把人弄进他寝殿门口!
云长流冷冷道:“本座不收侍宠,你等速速退下。”
说罢教主不再理会那四名美丽佳人,他神色寒戾,转而问银琅,“哪处分舵送来的?你们怎的也敢放人进来。”
银琅支吾了两声,正欲为自己和姐姐辩解。
却见那四名美女中的一个水眸含泪,竟柔弱地膝行两步,楚楚可怜地就要往教主脚下磨蹭,口中道:
“教主容禀……奴家姐妹四个自小由嬷嬷教养在深阁,都是干净身子。今番得瞻教主尊容三生有幸,求教主舍下半分垂怜,容奴家姐妹侍奉足下……”
其实像她们这样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专门教出来的,最懂得如何勾男人的心。这样的美人含泪乞求,猫儿般软软攀上脚畔,当真是叫硬汉的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然而云长流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可怖。教主仿佛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似的,猛然往后一避甚至还倒退了两步,厉声道:“放肆!”
几分杀意不自觉地外泄,云长流动了真怒。那美人哪里受得住教主的气势,惶然抖如筛糠,小脸煞白地连连磕头求饶。
云长流毫不留情,转眼就唤阴鬼出来押下去了,显然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样子。
银琅也没想到教主反应这么大,心内惴惴,默然跪下了。
云长流勉强压了压烦躁,冷淡斥她道:“你该知晓本座这里不喜外人。”
银琅慌了神,自知错大了,忙认错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只因这四人是方才护法送来的,奴婢与姐姐才一时未敢拦下。求教主赐罚,此后再不敢了。”
“——慢着。”
没想到,云长流还未等她说完就古怪地变了神色,他纠起了眉宇,缓缓地反问,“谁送来的?”
银琅弱弱道:
“是……是关护法……送过来的……”
——紧接着,银琅就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见上一刻还周身气势压得她呼吸艰难,冷峻面容上隐隐压抑怒色的云教主,似乎是懵了一下,那股火气一下子就被吹得垮散了。
云长流轻叹了口气,竟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微笑了一下,低声骂了句,“……又作妖。”
然后他淡淡朝银琅摆了摆手,“起身,此回便算了,下不为例。去查是什么人给护法送这些女子的,尽快。”
银琅目瞪口呆,简直被这神速的态度转变唬得回不过神来。
更让她料不到的是,云教主也不进寝殿了,反而借了她的手灯往外走。
说要直接去清绝居问罪,天知道是去干什么。
说实话,其实云长流也不必借灯。息风城里的明灯金粉刚挂好铺好,都没撤下来,哪怕夜里也是亮如白昼。
等真走到清绝居前,离那些彩灯远了,才稍微暗下来一点。门口烛火卫天天看着教主和护法形影不离,此刻见云长流突然深夜驾临也没过分吃惊,只按礼节见过教主。
云长流不知关无绝歇息了没有,又存着几分报复的坏心思,叫他们不准往里通报,自己隐了气息,轻身往里走进去。
没想到,一推门进去,就是扑鼻的浓浓酒气。
只见关无绝背对着房门,坐在漆黑的清绝居里头喝酒。他发丝散乱,人歪七斜八地半伏在案上,连杯盏都不用,抬手拍开了泥封拎起酒坛子,仰脖就大口地灌。
再一看,他脚边已经空了两个坛子。
云长流惊得什么火气都没有了,更不记得要问罪,他记得无绝在宴席上就已经喝的不少,而且还没吃几口东西,如今这么个灌法哪里得了!
教主忙抢上去就把酒坛子从护法手里夺下来,“无绝!不能再喝了。”
黑夜中寂静弥漫,关无绝转过来的面颊醉得微微晕红,叫云长流心跳忽然重了一下。
护法眼眸恍惚,盯着云长流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有些不敢确认地小声叫了句:“教……主?”
“是本座。”
云长流又恼又疼,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为着今天杀的那个头领?可明明刚刚在养心殿里还好好的!
关无绝透过昏暗望见那清冷的白袍轮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哑哑地勾唇笑出声:“……您不爱无绝给您的礼物么?猜也是,您这么怕生的,比闺阁小姐都害羞……”
说完这一句,红袍护法晃了晃,往云长流怀里倒过去,闭眼哼道:“可您总不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成家啊……”
他醉成这样,满口胡话,云长流是想气也气不起来。这具身子带着酒香没骨头似的趴进他胸口,更叫他的呼吸乱了好几拍,再也无法镇定自若。
其实护法酒量很好,可今晚是真喝多了。关无绝歪在云长流身上,伸手去捞教主拎着的酒坛。没捞着,他就不乐意地轻轻皱着眉望着云长流,口齿不清地低语,“教主您还我的酒,无绝还要喝……”
云长流把酒坛往地上一搁,“不行。”
关无绝坚持道:“还要。”
云长流伸手把关无绝扯起来,扶他往床榻那边走,“你醉了。”
关无绝摇头皱眉,推了教主几把,“您别……别拉着我……属下没醉……”
云长流更紧地环住他的腰,“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两人踉踉跄跄,纠纠缠缠地好容易到了床边。云长流扶着关无绝坐下。
后者的衣襟被酒水淋的湿漉漉的,云长流当然不能叫他就这么睡觉,利索地把关无绝的外衣扒了下来,拉过被子将护法上身裹进去,道:“等等我。”
他就要转身去柜子里为关无绝取新的里衣来更换,冷不丁被后头关无绝一把拽住了衣袖。
只见护法坐在床沿上,无比严肃地问:
“教主,您是不喜欢女人么?”
云长流被呛了一下。
教主掩唇咳了两声,勉强怒道:“不喜!”
关无绝不依不饶:“那您喜欢男人么?”
“……”
云长流气结,狠剐了护法一眼道,“也不喜!”
他若说是,难道护法还想往养心殿里送男子不成!?
关无绝又笑了两声,好像根本没听见教主的话。他只是抬眼看着云长流,那深色眸子里软软一层水雾,唇瓣泛着光泽开合:
“那您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