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云长流又叫温枫去取了关无绝在鬼门中的籍案来细看。
这一看又是吃惊,这家伙居然还是新一届的鬼首。想想其武功倒是顺理成章,然而以残鬼之身成鬼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奇事了。
教主沉吟不语,心思已经在关无绝身上转了好几个弯,忽而肃然开口道:“你自己说罢。身为阴鬼,刺杀烛阴教左使,按鬼门规矩,该当何罪?”
关无绝心内暗叹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道:“死罪,凌迟两千刀。”
云长流捧起手边茶盏啜了一口,“刘万钧的确该杀,你既是护主心切,又恰好为本座除了该死之人,罪降一等。如此又该怎么罚?”
关无绝道:“碎骨鞭一百,水刑曝刑各三日,拔去手足指甲,虫咬五个时辰,服‘忏痛’十粒。”
其实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这和死刑也没什么两样了,他连那一百碎骨鞭都熬不过去。
云长流仔细想了想,将茶盏往案上一放,道:“前日之役你护本座有功,允你将功折罪,再降一等。”
关无绝抿了抿唇,“碎骨鞭、刺鞭各五十,重杖五十,虫咬一个时辰,服‘忏痛’五粒。”
云长流道:“方才你于众人面前对答得极好,再降。”
“鬼首理应优待,再降。”
“本座新继教主宝位,理应大赦,再降。”
“……”
温枫站在云长流身后,起初还为关无绝焦心呢,后来那表情就开始麻木了。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温近侍就眼睁睁瞧着云长流一口一个“再降”,逼着关无绝把鬼门的各例刑罚从重到轻从头到尾地背诵了一遍。
这也就是关无绝了,寻常阴鬼哪能将这么一连串的刑罚条例都记得一字不差?都是上头罚下什么,就去刑堂领罪罢了。
“……诫鞭五十,罚跪两个时辰,寒室内禁闭思过三日。”
关无绝背刑罚都背得口干舌燥,至此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教主,这便是鬼门最轻的刑罚了,不能……再降了。”
云长流沉默,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温枫看的清清楚楚,简直想以头抢地。
云长流道:“那便按这个来罚。”
“不过,”刚说完教主话音又是一转,“你如今重伤未愈,受不得刑。今日便先少罚你些,余下数目的先记着,日后再罚。”
关无绝咳了声,垂首道,“教主,属下受得住。”
云长流冷冷道:“本座说受不住。你敢顶撞?”
被拿身份这么一压,关无绝再能耐也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眼咬牙,“不,不敢……”
他算是发现了。五年过去,他长流少主那堆不为人知的小性子更加明目张胆了。
以前还只是不想说话就死也不说话的毛病,现在怎么还添了一个,不想听人说话就死也不让人说?
云教主果然不准备给关无绝再还嘴的时间,“今日你只领诫鞭十鞭即可,也不必去刑堂周折了,本座在这里亲手罚你。”
“温枫,往刑堂传诫鞭过来。”
站在后头的温枫已经满面凄凉。
教主,您那么不想罚,其实可以直说的……
没人敢责您徇私的,真的……
诫鞭十鞭!您这是糊弄谁呢——
温枫正悲愤,就见云长流又从面前茶盘上取了只新的茶盏,亲手添了茶水,坦荡地往关无绝那边推了推,“来,喝茶。”
温枫头皮发麻,扭头转身就出了养心殿。
关无绝已经意识到再推辞扯什么尊卑规矩都是无用,心内哭笑不得地谢了恩,膝行着往前双手接过。他知道云长流有点小洁癖,不敢真沾唇,仰头将茶水倾入口中咽下,再将茶盏奉还。
云长流也没说话,又给他添了一杯。
关无绝不仅快两天没合眼,自那天见了云长流回来后连水都没喝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喉咙早就火燎般灼痛难耐,教主这几杯茶倒是让他缓了口气。
可这点焦渴乍一消散,身上其它地方的不适顿时又被放大。关无绝已经强忍了好几次,现在晕眩越来越重,心口冷的像是被塞满了碎冰,只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敢松。
他是怕一旦心神松了,就会直接在云长流面前昏过去。本来就是残鬼,再被看到这么虚弱没用的样子,教主大概会再也不愿用他了……
幸好温枫回来得快。云长流伸手执了诫鞭,起身走到关无绝身侧,空甩了一下,“本座在此罚你,你可心服?”
看着威严倒是十足……
前提是,若不是知道教主仅准备罚十鞭的话。
“是……属下甘愿领罚。”
关无绝已经快撑不住了,只觉得四肢冷一阵热一阵,头痛欲裂。他明白自己大约是马上就要发起热来,如今只希望教主早点罚完放他回鬼门。
云长流就眼见着这人的脸色越来越惨淡,又想起那晚残鬼换伤锁伤时黑甲下洇出的刺眼血迹。手底的诫鞭抬了又放,如此三番,怎么也打不下去。
“……”云长流皱着眉将诫鞭一扔,“先记着,下回一起罚。”
温枫勉强笑道:“好好,是是……”
就知道会是这样。
云长流多少有些懊丧,没想到他堂堂教主,这回竟是真的要徇情枉法了,还是对着个素不相识的残鬼……哪怕是惜才,做到这个份上也有些过头。他背过身轻叹了口气,对关无绝道:“罢了,你且退下罢。”
若是平时,关无绝定然不会容云长流为他如此破例,可现在却如蒙大赦。他这时神志已经有点迷糊了,哑着嗓子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人都走出养心殿了,云长流这才扶着座位坐下,沉着脸不知在思量什么。温枫忽然想起来:“对了教主,您叫这阴鬼是来做什么来着?”
云长流脸色一变,站起身就往外追出去。
这真是糊涂了,他居然忘了把最重要的玉佩给要回来!
云长流刚一出殿门就远远看见关无绝的背影,脊背还是挺直,步伐却虚软得厉害,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养心殿外的长阶往下走。
云长流惊得快赶了几步,那单薄背影已经近在咫尺,却见关无绝身子一晃,竟然就要往前栽倒。
教主连忙跨前一步,从后头将人兜住。触手的高热叫云长流吓了一跳,唤了声:“无绝!”
关无绝喘息艰涩,都快睁不开眼了。可耳畔那声呼唤却叫他神经一炸,想都没想就猛地用力挣开教主的搀扶。
可他本就已经身形不稳,猝然一脚踩空,眼见着就要从这几十层的阶上翻下去!
这要摔下去可了得!云长流又惊又恼,抢了两步再次把关无绝搂住。方才还只是从背后扶了一把肋下,现在倒好,教主干脆把人紧紧揽在怀里不敢撒手了,生怕这脑子有问题的阴鬼又要发什么癫。
关无绝烧得意识混沌,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两下就渐渐没劲儿动了,惨白的薄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含混的气音。
“教主……”温枫刚追出来,也被这一幕给吓得不轻,“哎呀!这是怎么了?”
“他有病。”云长流冷着脸,弯腰将关无绝腿一捞,把人横抱在怀里就往殿内走,沉声道:“传药门的医师到养心殿来。”
本来以关无绝残鬼的身份,下令把人送到药门已经是开恩了,可云长流还真不敢把他送走。就这么个处处古怪的家伙,连在他这个烛阴教主眼前都能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若是送去了药门,天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云长流看了一眼怀里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关无绝,眼神暗了下来。
无论如何……
不能再让这人继续呆在鬼门了。
……
十日后。
这几天逐渐回暖了些,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复苏,天晴得很蓝,空气也叫人心旷神怡。
养心殿内阳光明媚。八个大箱子一溜排开,从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到武功秘籍、刀剑神兵,再到珍稀药材、阵图、机关等等一应俱全。
婵娟小姐蹲在那些箱子旁双眼放光,一会儿碰碰红珊瑚树,一会儿摸摸彩云织锦,无论哪个都爱不释手。
温枫站在书案旁边细致地研墨,云长流执着一支狼毫笔,照着单子勾画,头也不抬地冲下首淡淡一声:
“你契影子,怎么也不先往我这里报一声。”
“我……”
云丹景直直地站在书案前,面红耳赤地绷着脸。
他知道自己这事儿做的实在不地道。当时三门五派围城,教内上下忙的焦头烂额,云长流所有心神都牵在外敌来犯上,根本顾不上这一届的鬼门新人,这才叫他先下手为强地把这鬼首给招了过来。
云丹景拉不下脸来认错,又怕兄长强行将阳钺要走,来养心殿之前焦虑了半天,甚至还拉上了婵娟,其实是打的人情牌。
本暗想着,到时候叫妹子甜甜地撒个娇、求个情,云长流大概就不好意思当着婵娟的面太过苛责于他……没想到这没骨气的丫头,一到了养心殿就被昨日三门五派送来的赎金迷了眼,就差流口水了!
云丹景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最后才语气生硬地憋出一句:“反正……阳钺是本届鬼首,他已经自行认主了。”
云长流哪里看不穿他的心思,手底下笔一停,轻叹道:“不是要和你抢人。”
其实云丹景还真是多虑了,云长流本就暂时没有契影子的心思。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位主人,将生命、尊严、荣誉尽数交付于其身上,云长流自觉身上担子已经够重,并不是很想再背这么一份来自陌生人的沉甸甸的契约。
若是云丹景跟他直说想要阳钺,他绝不会不答应。云丹景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弟,教内上下都尊称一声小少爷的,契约影子死士这等终身大事,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样子?
自从云长流入无泽境五年,出来又立刻继任了教主之后,明显觉得出来这个弟弟对他的态度是越来越别扭了,反倒是云婵娟这个心大的小姐还“长流哥哥”、“教主哥哥”地围着他转。
“也好,”云长流轻吸一口气,搁笔敛去杂念,“此事本座不再追究,只是没有下回了。”
他又看向那些宝光闪烁的箱子,示意道:“八大门派送来的赎金都在这里,你们要什么,可自己挑些带走。”
云丹景别开脸闷闷地哼了声,“无功不受禄!骄阳殿没什么缺的。”
下一刻小少爷眼前粉裙一晃,云婵娟已经欢呼着扑过去开始挑了,气的云丹景七窍生烟。
这边正闹着,忽然有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云丹景内心正暗自称奇,温枫就在这里,那这来者是谁?再往里面正是寝殿,云长流居然会愿意在养心殿寝殿里留外人?
那脚步声渐近,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缓缓推开珐琅屏风。就见一个身量清瘦的年轻人缓步走到云长流面前,垂首低唤,“教主。”
云丹景定睛看去,只觉那青年眉眼极为俊美,只是面容略欠血色,似是大病初愈,肩上披的那件大氅分明是兄长惯穿的。云长流“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人,淡淡问道:
“叫你去想,你想得怎样?钟意什么职位,选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