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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汝坟(3)

无绝 岳千月 3589 2024-07-29 10:55:32

关无绝露出一丝黯然无措的神情,半晌才嗓音很低地呐了句:“教主难为属下了,属下实在……实在当不得。”

“既然如此,就按当初说好的,”云长流似乎早就意料到了会是这类答案,“你想不出来,便由本座给你选——早晨服药了么?”

“长流哥哥?”婵娟小姐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关无绝,她甚少见到云长流对外人这么关怀的,忍不住多问几句,“这个是什么人呐?你怎么连自己的衣袍都给他穿?”

关无绝默然扫了云婵娟一眼便收回目光,低着头向云长流道:“饮过药了,不敢劳教主挂念。”

其实他小时候是和这对兄妹打过照面的,和云丹景还见过不止一次。然而一则时隔多年,二则他本身形貌气质也变了太多,关无绝并不认为当时尚年幼的兄妹真能认出自己来。

果然,两兄妹并未觉出关无绝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为云长流在养心殿里放人而感到奇怪。教主不愿多费口舌详细解释,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弟妹,末了又叮咛了几句婵娟的课业,严令这小姑娘不许过分贪玩,看妹妹诺诺应了才让两人退下。

等丹景和婵娟走了,云长流也无意继续批单子,便挥手叫温枫撤了笔墨纸砚,又指了指他右手侧的位子,对关无绝道:“坐。”

关无绝迟疑了一瞬。

本想推辞,最终还是默默地过去坐下。

他暗暗觉得,教主这大概是要和他摊牌了……

十天前,他还是没能撑到走回鬼门,就在养心殿外昏在了教主怀里。病来如山倒,他烧的昏天黑地,整个人意识模糊,是过了两三天稍好转些才发现自己人一直躺在养心殿的侧殿里的,当时就差点没惊惶得从床上摔下来。

是云长流执意要留他在此养病,态度坚决得可怕,连关无绝跪下求教主放他走人都没用。

这还没完,又过了两日,教主亲自走到他床边,拿了鬼门的红批给他看,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他已经,不是阴鬼了。

而至于今后他做什么,用教主的话说:你先自己想。想不出来,本座再给你想。

那一刻,关无绝看着气定神闲的教主,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开什么玩笑,他当然不可能想得出来。就这么一拖再拖,竟被他在养心殿里耗了整整十天……

直到今日。

云长流换了个姿势,侧身望向关无绝,道:“既然你实在想不出来,便要听本座的了,是不是?”

关无绝还能有什么办法,哪怕听云长流的语气已经开始觉得不安,也只能压下满满的不祥之感,勉强道:“是……属下自该听教主的。”

云长流敛容道:“本座昨日去问过父亲,烛阴教曾经有过一个四方护法的职位,行统筹督查之权,独立于两门两堂十三分舵之外,无拘无束,只听教主之令调遣。可惜,曾因权柄过重被废除多年……”

关无绝起初听着,还以为云长流在开玩笑。

直到云教主面无表情地一句话拍板:“本座听罢,觉得极好,就这个了。”

“……”

关无绝足足哑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他蒙的彻底,连尊卑都忘了,愣愣抬眼将云长流看了又看。

教主神情认真,不似作伪。

关无绝顿时慌得手足无措:“教主莫不是戏耍属下!属下乃阴鬼出身,这……这如何使得?”

云长流道:“如何使不得?阴鬼破格提拔,并非罕见之事。”

关无绝急道:“可……!”

可再提拔,也没有说把死士直接擢为护法的啊!

更叫关无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教主行事随心所欲也就罢了,云孤雁怎么还推波助澜了一把?老教主不应该是恨不得叫他离教主远远儿的才好么?

连旁边的温枫都觉得太不可思议,“教主,这……恕温枫直言,是不是升得太夸张了些?”

他当然不是质疑关无绝的能力,近侍主要是怕教主这么胡来又要被群起攻之,忍不住劝道:“您何必如此心急……”

这话,其实还给温枫误打误撞地说准了。

云长流的确着急,无绝这犀角家伙太不要命了,若是继续让他在鬼门待着,不出几个月就要丢命。职位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先把人从鬼门捞出来,卸下这个死士的身份,剩下的日后再慢慢来也不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长流才刻意选择重新启用四方护法这么个已经被废除多年的职位。

别看教主说的儿戏一般,其实心底已经思量了多日。这四方护法,既然是个已废的职位,权力大小如何调整,岂不是全由他这个当今教主说了算?

若是关无绝的确有能力,给他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又何妨;若是自己不幸看错了人,便将这护法只当成个类似于护卫的职位,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本着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原则,云长流也没打算将自己这些细细思虑逐一向温枫说明,只是坚持道:“本座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关无绝一下子从座椅上滑落,直挺挺地跪在了云长流脚下,“教主三思!”

云长流无奈至极。教主此刻心内已经认定了这人多少有点毛病,不敢逼得紧,只好拿出哄劝的语气循循善诱:

“你不是总说你住在这养心殿不合规矩,天天求着本座放你走么?早些接了封赏,本座好给你分个住处。”

关无绝弱弱申辩道:“属下……回鬼门便可……”

“回鬼门,”云长流神色柔和,语气强硬,“想都不要想。”

“如今再建新院时间不够,本座幼时住的长生阁已令人修缮了一番,你先将就着住些时日。”

长生阁……!教主竟然连从小住着的长生阁都要给他么?关无绝咬了咬牙关,跪在那里仓皇叹道:“属下何德何能……实在承不起教主如此厚爱……”

“怎么,”云长流冷冷淡淡道,“本座爱什么人,也要别人置喙?”

关无绝失语。此时他都想干脆和云长流直说了,说他被打成残鬼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身上的伤损太重,根本活不了多久,不值得教主如此用心。

可是关无绝话到嘴边,又堪堪咽下。

他忽而又觉得不甘心,仿佛肺腑都酸涩地揪紧的那种不甘心。

他还不是真的废了呢,还能拿的动剑呢。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也好,他至少还想为教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做这四方护法,能更好地为教主分忧的话……

“……是,”关无绝终于收敛了无措的神色,他理了理凌乱的心绪,缓缓地拜伏,“属下,谢教主隆恩。”

“甚好,不急着谢恩,”云长流露出一丝欣悦之色,挥手示意他免礼,“本座还有东西送你。温枫,去取来。”

近侍转回里面,不多时取来两个盒子。其中一个稍大些,细长;另一个稍小些,方正。云长流示意温枫将东西放在关无绝面前,郑重道:“无绝。”

“明日本座欲为你行册封大典,大典过后,你便是烛阴教四方护法了。”

“这两样东西,便算是本座提前给你的赏赐,切莫辜负本座厚望。”

“打开看看。”

关无绝应了声是,深吸一口气,双手谨慎地先托起那个细长的盒子。

入手极沉重,他将盒盖缓缓打开,顿时一抹惊艳流光自盒中溢出。一对精致的暗金双剑安静地躺在盒中。

云长流道:“这两把剑乃一对雌雄双剑,左手雌剑名‘披星’,右手雄剑名‘戴月’,正配你。”

教主没有说的是,这把剑乃是出自锻造世家胡氏后人之手,乃是此次三门五派送来的赎金最贵重的一件战利品。他昨日第一眼便相中,直接让温枫中途截下来送到养心殿里头封起来了,就等着今天送人。

可云长流不说,不代表关无绝不识货。他正怔怔望着那对宝剑,心想着万一以后自己死在外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可怎么好啊,就听云长流又道:

“还有一个,再打开看。”

关无绝只好暂且放下思绪,又将那小些的方盒揭开。

他本想着,这回无论里头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他都不会吃惊了。

然而这个小盒里面的,却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和方才那对暗金双剑更无法比。

那只是一件衣袍。

绸缎丝滑,色泽是很正的深红,玄黑丝线勾着横斜的寒梅。那是一件极为精致美艳的墨梅红袍。

那一抹艳红如火浪般扑入眼中。霎时间,关无绝只觉得耳中轰鸣乱响。某种巨潮般汹涌的情绪将他的神智打翻得七零八落。

红衣……

教主竟赠他红衣……!?

冷静全失,镇定全无,关无绝恍惚如坠梦中,着魔似的轻轻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件红袍。白皙的手指,深红的绸缎,宛如一幅白雪红梅画卷。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烟彩乱炸。

一片绚烂的火树银花。

——“临儿,我们结亲吧!”

他以为他忘了。

——“今日回去禀了父亲,明日就能大婚。我们也一同穿红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厮守一世!”

他以为他能忘。

——“想亲你,怕你不喜欢。”

他以为他当真断了前尘。

云长流的嗓音若远若近地传来:

“往后你做本座的护法,总不能再和个阴鬼一般打扮。本座私觉着你穿红好看,恰好库里还有几匹朱雀红缎,便趁着前几日差人做了件外袍……”

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残酷时光来封存那些旧忆,含着血忍着痛在心上筑了铁墙。

“那身黑甲衣早些扔了,锁伤术也不许再用,听到了么?”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换伤流血,可以跪着吐出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自贱之语,他从未委屈,从未念着昔日而愤愤不平,从未因巨大的落差而痛苦……

所以,他真的以为自己彻底放下了。

可是为什么?那在鬼门烙下的一道道伤,那无数个无眠又看不见亮光的痛楚夜晚,那每一句念给自己听的誓语……

原来,只需要这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居然就可以哗啦哗啦被击垮的什么都不是。

……

次日,金阳灿烂,万里无云。

这一天,神烈山的山风吹遍了息风城。

当初连自己的继任大典都懒得筹备的云长流,再次出人意料地破例,为这回的册封升了烛龙旗。

关无绝很认真地挑了身红衣,金冠束了发,最后披了那袭墨梅红袍,自养心殿的长阶拾级而上。

新受封的红袍护法抬头的时候,望见自己的身影明晰地映在云长流一双清眸中。

他暗暗地想:

少主,阿苦为你穿红衣了。

重伤之躯不能长久,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了。可至少,往后我活着一天,就为你穿一天的红衣。

少主不要怪阿苦,不要怪我当初骗了你,后来又毁了诺……我分明都回来找你了,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忘了我的。

可不是阿苦不愿和你结亲,千万不要怪我。

以后我不给你做药了。我给你做护法,替你杀人。不要你宠我护我,不要你心爱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好好的活……

教主亲口册封之时,关无绝单膝跪地,深深地向云长流叩首,宣誓效忠的言辞铿锵而虔诚。

微风吹动他红色的衣角,一扬,一落。

……

这一天,新受封的四方护法搬进了新住处。

昔日的长生阁,现今的清绝居。

是夜,关无绝独自点了烛灯,坐在案前盯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上,脸上无悲亦无喜。

周遭寂静无比,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起身出去。

不久后再回来时,关无绝手里提着一壶酒,捏着一个酒盏。

他就这么对着昏暗烛光,自斟自酌地喝了酒。

不多,只有一小盅。

随后关无绝仿佛完成了什么夙愿一般,心满意足地含笑吹熄了烛灯。

他站起来,摸着黑拾掇了酒具,将披星戴月双剑挂在床头,又脱下那一袭墨梅红袍仔细叠好,上榻合眼睡下了。

关无绝睡得并不很安稳,却也没折腾,只不过是三更时分在枕上侧了侧头,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于梦中轻轻叹息一声。

夜深人静,星月遁形。

当年的信誓旦旦,终究只剩下一个人。

一个人的红衣。

一个人的跪拜。

一个人的不交杯的酒。

一个人,漫漫长夜,孤枕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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