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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雄雉(2)

无绝 岳千月 3102 2024-07-29 10:55:32

“……”

丝缕的意识自混沌之中逐渐回笼。云长流慢慢醒转过来的时候,仍旧身在那间木屋里。

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眼前视野模糊,隐约看见有青衣药人将他扶起,将药碗递至他唇边。云长流昏沉中顺从地张口咽下碗中苦汁,失神地呢喃,“……阿……苦……”

眸子老半天才聚了焦,视线渐渐清晰。他这才看清了,眼前服侍他饮药之人不是阿苦,不是关无绝。

竟是叶汝。

已麻木的心口连希翼破碎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一阵阵的发寒。云长流沉默着推开药碗,自己坐起来。

这才发现身下是软的,垫着褥子;身上也是软的,盖着棉被。四下一看,破烂的木屋内似乎有人来收拾过一遭,总算不是那么难堪了。

……他毕竟是烛阴教主,哪怕口上说着什么已经禅位,可总有人不会叫他死了的。

叶汝跪坐在教主身前,瑟瑟地把头埋得很低,他双手捏着药碗,磕磕绊绊道:“您……您病了,昨晚烧得很厉害。阴鬼唤了药门的医师来,可您不让人碰,我、我、我……”

云长流了然,自己大约是高烧中将身着青衣的叶汝认成了阿苦,这药人便顺势留下来照料他了。

看来,这个替身找的倒是甚好,云长流不知是不是该夸他护法一句眼光独到。他无力地低垂眼睑,气若游丝地对叶汝道:“……出去。”

叶汝惶惶地乞求,“教主,求您、您至少把药用完了……”

云长流平静地转过脸去,他掩口咳了两声,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叹道:“无绝,今天还是不理我?”

“……”

叶汝张口结舌,骇得小脸发白。

他的确听说教主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可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叶汝嗫嚅着:“教、教主……”

云长流却埋怨地看向叶汝,“你不该管本座的闲事。无绝在这里呢,还能真叫本座病死了么?”

“护法舍不得的,他只是一时同我怄气,”云长流温柔地含笑摇头,小声道,“待他消气了就好了。”

叶汝彻底愣在那:“……”

云长流又不悦地催促叶汝:“还不走?快走。”

“教主,不……求您……”叶汝急的手足无措,完全结巴了,“您、我……那个……”

他把脸憋得通红,眼见着云长流脸上已经明显浮现出不耐之色,忽然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猛地憋出一句:

“您……您吃糖吗!!”

“……”

这句话出的太突兀,云长流没反应过来。

什么?

吃……糖?

叶汝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咬着唇,默默从背后摸出一个纸袋子,放在云长流身前,“本来是,是护法要嘱咐温近侍带给您的,可您罚了温近侍禁闭。今日……是叶汝斗胆僭越。”

“护法临取血之前曾说,万一您哪天知道了真相,或者找回了旧忆……就把这个……”

叶汝突然呜咽了一下,“把这个……给您。”

关无绝,临取血之前……!?

云长流蓦地颤抖,耳中嗡鸣,血液乱涌,已经僵死了的心尖陡然悸动起来。

那最后的诀别来的太果决,正如关无绝惯常的作风,狠厉到不留丝毫余地——没有遗言,雨溪没有道别,甚至连尸身都不给肯他看一眼。云长流所得到的,只有那日的夕阳之下的一个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遵守的诺言,“无绝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的护法……居然还给他留了东西。

云长流怔怔地摩挲着袋子,许久才攒出一丝勇气,将它的袋口掀开一点点。

借着房顶落下的几点阳光看去,里头是一袋芝麻糖。

晶亮可爱的方条饴糖上,芝麻粒乌黑油亮。有香甜的丝丝味道从袋里飘出来,环绕于鼻尖,直把人的心都要化成甜蜜糖水了。

霎时间,云长流眼前昏花一片。

历历在目。

那些时光,全都历历在目……

数月之前,不过是数月之前,还有人与他并肩驱马,眉眼时而欣悦含笑,又时而卷了哀伤,在长长的路上抛着糖给他吃。

原来……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长睫快速地一眨,便有一滴泪水落在纸袋上,将深褐的纸皮颜色晕得更深。

那纸袋的袋口,在云长流痛苦地收紧的手指间褶皱成一小团,掩住了里面的饴糖。

原来……无绝那个时候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

他的无绝啊……

“教主……”叶汝抹了一把泛红的眼角,重新在云长流身前跪好,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叶汝冒充阿苦身份,欺瞒了教主,更、更意图……借此媚上贪宠,罪该万死。”

“叶汝如此大罪,不敢奢求教主体悯宽恕,只求您看在关护法尊面上……听奴一句……”

叶汝又开始怕了,他将手指攥得死紧,掌心汗涔涔的,可他却不敢抬头将自己恳切焦心的眼神给教主看到……那是染指,是亵渎,是大逆不道。

他曾经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懦弱平凡、卑微低贱的药人,与阿苦本是云泥之别。

就是这样的自己,却敢假冒教主心爱之人,骗得教主怜惜宽怀。如今云长流怎样厌恶他憎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可这样个家伙,如今却试图来劝教主从失去阿苦的阴影中走出来,岂不是把那点自知之明也扔了个干净?

而且更显他假冒阿苦之卑鄙,更显他痴恋教主之污浊,想必也更会……惹教主憎恶。

“逢春生刚除,您体内还有残存的余毒。您这样糟蹋身子,会出事的……”

可叶汝还是说出口了,哪怕他单是想象着云长流憎恶自己的目光,就已经快吓得哭出来,可他还是说了。

“阿苦他……关护法他自幼一心想为您解毒,想护您余生安好;他为您百般谋划,夺圣药、取心血,甚至找了奴做阿苦来欺骗您,都是因为深爱着您……”

“他想着逢春生终能根除,直到最后取血之前也是十分开心的……可您这个样子——”

叶汝的话音突然停顿。

只见云长流捧起药碗,一口口喝尽了。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捻起一块糖,含入口中。

垂拢的眼眸明净澄澈,却是落寞如雪。

“……为何又改称奴了。”

云长流缓缓抬眸,他淡然扫了惊愕的叶汝一眼,语调中无有任何情绪起伏,“本座除过你的奴籍,你大可恢复原本名姓,好生过活。无绝已死,那些是非欺瞒,本座已无心追究……你不必挂在心上。”

叶汝瞪圆了双眼:“教、教主……!?”

云长流道:“怎么。”

叶汝方寸大乱:“不、不……他们,他们都说您……”

云长流冷冷接上:“说本座疯了。”

叶汝:“……”

“我倒是……想疯……”

云长流自嘲地一笑,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木屋,痴痴伸出手,描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

这些天,他以为自己也该习惯了,可……不管看几遍,每当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木屋之内,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却总是不减反增。

“若疯了,许是就真能看见了……”

而不是这般,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看着荒凉的山路,痛不欲生,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桃林灼灼。

看着腐烂的木屋,五内崩摧,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是昔年模样。

看着空旷的黑暗,万念俱灰,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逝去之人。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假装好梦如旧。

云长流轻轻叹息:“本座这个样子,对不住无绝,是不是?”

叶汝完全迷糊了,他真的搞不清楚云长流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教主的这种情绪实在……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诡异。

明明那几日,护法只是叛出息风城不知所踪,教主都能痛成那样,日复一日地在病中苦等,一遍遍追问着护法的归期。

如今关无绝连带着阿苦说没就没了,云长流却连悲伤都似是淡淡的。自始至终,叶汝也不过刚刚才见他落了一滴泪而已。

叶汝正心内忐忑,却见教主站了起来,侧过半张苍白的脸来。

云长流直勾勾地盯着叶汝,神色仍旧清冷淡漠,眼底却是乌黑似浓墨一团,渗人得很。

只见他颀长食指点了点自己,嗓音古井无波,“好,我不死。”

“……”

叶汝顿时头皮全麻了。

云长流语气直板地道:“我活下去。”

他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慢吞吞地转身,一面迈开脚步,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不再伤心。”

“教,教主,”叶汝开始吓得双腿打颤了,“您怎么了……”

云长流扶着墙,往木屋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我要珍重身体。”

“不不不,教主您不要这样,”叶汝终于落到了和当初温近侍一样的无措境地,他哭道,“奴知错了,奴知错了!叶汝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您别吓奴……”

阳光照亮了白衣,云长流怔怔地抬眸,他看着木屋外的世界。

他嗓音虚飘得像风中一片叶,恍惚道:“我从此余生,平安喜乐……”

“我……听无绝的话……”

云长流茫然地站在了木屋的门口。

他知道他要走出去,为了不辜负关无绝的牺牲。既然无绝所求不过是自己的余生安乐,那他就给,他什么都给得起……

再说,这应该不难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被逼着活,为了别人的执念而活,他应该能做到的。

“我……我……”

云长流的手指痉挛着,他喃喃,双眼渐渐失焦。

木屋外是灿烂春阳,芬芳春风。

是连绵的神烈山,是无垠无际的天地浩荡。

是没有了阿苦,也没有了关无绝的阳间。

光明尽殁。

没有了光的阳间,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该如何在无光之渊,余生安乐?

排山倒海的恐惧瞬间没顶,云长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跪倒下去,膝盖狠狠磕在门槛上。叶汝惊慌尖叫,含泪扑过来,“教主……教主!!”

“咳……咳咳……咳……”

从喉中呛出的血落在那已腐朽了的门槛之上。

云长流胸口刺痛,他竟开始咳血不止。久病的肺腑早被逢春生折磨得十分脆弱,这些天非但未能得到休养,反而一损再损,至此终于是撑不住了。

刚苏醒不久的意识,再次被风卷残云般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云长流眼睑沉重地合落下来,他努力地想要睁眼却是徒劳。透过最后一丝缝隙,云长流望见自己试图伸出去的手指,看到指尖离那木屋外的温暖光明只一步之遥,却再也无法触及。

彻底昏迷之前,他终是吐出了真言。

用破碎的虚弱嗓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只有叶汝听见了。

教主说的分明是,我想死。

再如何表面理智,再如何强作冷静,再如何骗人骗己,都没有用。

云长流还是,迈不出去这道门。

作者有话要说:

云长流:我是装疯,我没疯,我活的很开心……

叶汝:确认完毕,教主他的确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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