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鞭落下来之前,关无绝还没把“碎骨”两个字放在眼里。
他素来是很能忍疼的,命也硬,这把骨头什么伤病没经过,还不是活的好好儿的?不过是熬刑而已,最惨还能怎么样。
直到云长流手中的碎骨骤然飞起,以雷霆之势抽在他后背。
噼啪!!
一鞭,只是一鞭。
关无绝眼前猛地发黑,直接被抽得扑倒在地,胸腔里气血翻涌。而背后的衣衫已然被打碎,皮肉狰狞地翻卷,鲜血顿时将红袍染的更加凄艳。
受刑没有趴着的道理。关无绝捂唇咳了两声,连忙爬起来跪好。可他刚撑起身,第二鞭又打下来。
毫无抵挡之力。
关无绝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如此狼狈不堪,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关无绝抬起眼。
他看见云长流眼角的泪痕,看见教主近乎失控地再次挥鞭,忽然心脏抽疼起来,比背后的鞭伤更疼。
……
教主。
是无绝对不住您。
您别这么伤心,您别哭啊……
……
云长流执鞭的手在颤抖,他平常使鞭的时候并不这样,他的手拿鞭向来稳得很,落鞭时凌厉而精准。
他也曾和护法对过招,那时他的鞭法绝不是现在这样狂暴这样毫无章法。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把一颗心都放在眼前这人身上了。
云长流正在往自己的心上落鞭子,抽自己的心,是很疼的。如果教主此刻还存有半分理智,他绝不会意识不到。
可逢春生毒素的侵扰使得他的感觉迟钝了,他已经察觉不到是自己的一颗心血淋淋地在那儿疼。他眼前全是黑红的斑块,都看不太清东西,只有狂躁之感在厉声叫嚣,吵得他头痛欲裂。
关无绝只有咬牙苦忍。他很快就跪不住了,也爬不起来,只能倒在地上任云长流打。
眼前是焦黑的地面,稍抬一抬眼便是鞭影重重,鼻尖满是血味。
哪里意识不到,教主这个样子已经是被逢春生影响了,这本在他的预料之内,可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严重。
关无绝从未见过云长流这个样子,云长流自幼忍毒,对自己情绪的自控力素来是很强的。这一回,究竟是有多么难过,才会被逢春生扰乱成这样……
碎骨鞭打得他皮开肉绽,愧疚感则叫他的心肺滚在油里煎。关无绝终是痛苦地呛了两声,咳出了两口血。
……
教主。
不值得,不值得。
云丹景不值得,关无绝也不值得。
……
这是打了有几鞭呐?
有十鞭了么?十五?没有二十吧……
大量的失血,不间断的剧痛,肺腑的内伤,心脉旧损亦被打得复发……这些层层叠加,关无绝的神智一点点地模糊了起来。
他不知道酷刑还要持续多久,身体除了剧痛之外,竟还开始一阵阵地发寒,像是被投入了冰窟窿。
关无绝的双眼沉重地合拢又睁开,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碎骨鞭的轨迹往下,就要落在自己心口之处。
……
教主。
教主您最好了。
您要好好儿的活下去,找到更值得的人。
……
关无绝已经痛的神志模糊,他竟第一次……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去挡这一鞭。
噼啪!!
剧痛伴随着鞭响,似乎还有骨裂的“咔嚓”声。关无绝的手臂软绵绵地坠下,扭曲地折断着落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他的左手……被打断了……
好痛啊。
没来由的一阵酸涩,一串水珠顺着眼眶滚落,混着自嘴角涌出的血,一同沿着面颊流下去。
血是热的,泪却是冷的。
关无绝迷蒙中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落泪啊?明明不是没受过伤的,心里也明白这是他自作自受,他不应该委屈的;是他负了教主,挨个鞭打他还觉着轻了,又有什么资格委屈呢?
可怎么就……
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罢。
他经受过太多的痛,也习惯了忍痛。可这还是第一次,那痛楚自云长流手底落下,落在他身上。
是第一次,他还没习惯呢。
……
教主。
您恨上我了么?
您真想要我死了么?
……
不,不是的,没有的。
其实关无绝能感觉得出来,云长流并未动使全力。哪怕是被他刻意激怒至此,哪怕是在逢春生暴虐狂躁情绪的影响之中……碎骨鞭下,还是留了情的。
被打成这么个惨样,只能怪他自己废了身子。
那一鞭终究是落在了心口,仍旧是重重的“噼啪”巨响。关无绝双眼猛地睁大,一瞬间怀疑心脉是不是直接被打断了。
霎那间五感皆失,他连想惨叫却发不了声,浑身抽搐着哆哆嗦嗦呕了两大口血,脖颈一仰就昏死过去。
人已经连动都不能动,鲜血还犹自从无法合拢的口中一股又一股地涌出,染红了白皙颀长的脖颈。
……
可我……还不能死,我是您的药。
教主,我不能死。
不能死。
……
骄阳殿外,渐渐有人赶来。起初众人还被教主罕见的暴怒所慑,加之关无绝这事儿做的实在太骇人,没人敢立刻开口求情。
直到护法给打成这个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了。
左使萧东河刚听了消息赶到还没多久,此刻也顾不得躲避教主怒火,掀袍就在云长流面前跪下,焦急不已:“教主!护法已经昏了,不能再打了教主!!”
“关无绝他虽有罪,可念在他这几年忠心无人可比,”萧东河大力地把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属下斗胆,求教主开恩!”
花挽亦跪在萧东河身旁,泣声道:“求教主开恩呐,不能再打下去了……”
薛独行脸色几番变幻,亦是跪倒在地:“关护法擅自行事,按律的确该杀。只求教主念在其护主心切……求您开恩!”
单易随之跪下,“求教主开恩!”
不须片刻,除了近侍温枫与药门关木衍未到场之外,其余烛阴教高层都跪下求情了。
可云长流如今早已失了神智,他连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周围人的呼唤竟全然传不进他耳中。
碎骨如狂风暴雨般接连落下,每一道鞭打在关无绝身上时,都能让这具身子痛苦地抽动一下。
血越流越多,人也就越加惨白,只是始终……没有再挣扎抵挡。
关无绝双眼紧闭,他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
变得微弱难续,变得时有时无了。
……
教主。
教主,我……
……
关无绝醒过来的时候,碎骨鞭还在往他身上落,那痛楚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其实他不能算是醒转了,因为他根本睁不开眼,也听不清声音,全身上下连动一动小指头的气力也没有,更无力吞咽不停涌上喉头的血。
意识沉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关无绝突然有点恐惧,他总觉得刚刚伴随着热而粘稠的鲜血,自己似乎还呕出了些破裂的脏器碎肉。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方护法终于怕了,他怕自己真要死了。关无绝后悔了,其实他放狠话招惹云长流是故意的,本想趁着逢春生还在影响着教主的心智,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搞的无可挽回,才方便接下来这一年的瞒天过海。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是高估了自己了……
关无绝迷迷糊糊地心说,完了,早知道就认个错、服个软了。他从来没向人低声下气地求饶过,可这一回,他甚至想求教主饶命。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他早就没力气发出半点声音,甚至连张口都不能够。
意识越来越不清楚,随时都能彻底地昏过去。
不行,他不能再昏过去了,再昏过去怕就醒不过来了。
他得想点儿什么,快想点儿什么,快。
只要心里头有个念想,就能撑下去。
想点儿什么呢?
想点儿开心的,温暖的,幸福的事儿吧。
……
吱呀。
关无绝想象他的木门被推开了,那时候他正在边煮药边看医书。闻声抬头,就有初春的灿烂金阳扑入他眼底,勾勒出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轮廓。
记忆深处,尚有那片雪白的宽袍上缀着赤金烛龙纹在闪着光。木门之外春风吹彻,桃林小径上洒满天光,落花纷扬,芳香沁人。
“阿苦。”
长流少主眉目清明,正捧着一枝桃花,向他含笑浅浅地弯起精致的眼角,“糖,甜不甜?”
于是他也忍不住快活地笑了,出口的嗓音竟是小少年的清脆稚嫩:
“你……你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手打人呐?”
……
真管用,这样想着以前的好日子,关无绝居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一点点的力气了。
他忽然很想睁眼看看云长流的脸。
关无绝几乎是榨干了所有执念,竟真的让眼帘颤了颤,打开了一小些。
他先看见冲天的火光,看见半空中飞起的鞭影,最后才有些模糊地看见了云长流依旧俊美出尘的面容,和那双染上失控暴怒再不复往日清明的长眸。
关无绝忽然想起来:他的桃林木屋已经没了啊。
好像还是他自己烧的。
放火泼油,烧的一干二净。
心口在一瞬间就冰透了。只是这样睁了睁眼就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关无绝本就微弱的气息更弱,肺腔内好半天都没能吸进下一口空气。
眼睑将欲疲倦地合拢,又在彻底紧闭前的最后关头奋力地打开一丝缝隙。
……不,不不。
再看一眼,让我再看一眼。
似乎有朦胧的红光漏进灰烬般的眼底,是飞溅的火星?还是鞭子带起来的血滴?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是可怕的黑漆漆一片。
可他想看的是他的教主啊,怎么就看不见呢。
他教主可好看了,笑也好看,怒也好看。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行不行?
不行了,真的已是极限了,再也熬不住了。
关无绝拼尽全力微睁的眼睑,终于颤抖着落了下来。断断续续牵着丝的意识被粗暴地扯断,如一片伶仃残叶般,被抛向不见底的泥淖深处,沉下去了。
……
教主。
您送我的花儿,今年冬天还会开么?
明年春天呢?
……
……
云长流的意识忽然在茫茫的黑白交错中醒来。
四方萧瑟,夜色如墨。大风吹雪。
他眼前是笼罩在黑暗中的苍凉高台,寂静而空旷,没有半点生气,唯有风雪的呼啸在呜咽不息。
云长流疑惑地蹙了蹙眉。
这是哪里?
是……卧龙台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他方才是在哪里来着?
云长流就像一抹游魂,无措地站在这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地方,不知东西南北。忽然间,他眼神闪动。只见前方那风雪的尽头,竟出现了一个白袍的稚嫩身影,瞧着似乎是个小孩子。
一种魂魄悸动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云长流神情更加恍惚,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迷茫地想:这个孩子是谁?是……是我么?
风雪渐散,一高一矮两道同样的白袍身影靠近了。
那古怪的白袍孩子已经近在咫尺,是背对着他的,单薄瘦肩上积了许多的雪,看着有几分可怜。
云长流正欲上前。
忽然,那孩子似有所察觉,猛地转过身来!
刹那间,云长流只觉得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蓦然惊骇至极地倒退两步。
那孩子泪流满面,那孩子正在无声地恸哭。
那孩子的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眸里,赫然盈满了透骨的冰冷的仇恨!
就在云长流失神之即,那孩子竟突然扑了过来,将他撞倒在地。下一刻,一双小手狠决地伸过来,暮花天死死地扼住了云长流的脖颈!!
“……!?”
云长流无法呼吸了,他艰难地扳住那孩子的双手,他想厉声质问,却突然失声。
时间凝固,云长流睁着眼,他看到天穹黑暗而静谧,雪片纷纷扬扬落在他脸上,自那孩子眼中滚落的泪水亦不断落在他脸上。
那孩子似是病疴缠身,他的那一双手分明是如此纤细苍白,可却又是那么地用力,细细的青筋在疯狂地跳动。
云长流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他从未有承受过如此浓郁的恨意,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谁的事情……
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他真的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能够引得别人如此憎恨的事情。
“你该死……”
那孩子冰冷的嗓音竟也浸着仇恨,他的神情是那样地痛苦,更发狠地掐着云长流的喉咙,“你早就该死!!”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还不去死!!?”
云长流神魂俱裂,他竟突然恐惧起来。
是我犯了什么错么?
是我犯下了什么死也无可挽回的错么?
我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
谁能告诉我——
可正在这时候,那孩子却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一下子瘫软下来。
他倒在云长流的身上,缩成小小一团,仍是流泪不止。那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揪紧着云长流的衣襟,呜咽着啜泣道:“不要……”
“不要……不要了,不要打……不要打他……”
“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那孩子崩溃地伏在他身上颤抖,哭哑了的嗓音是如此地绝望无助,“你来打我,你杀了我……不要再碰他,不要……”
“你放过他……我给你打,我给你打……”
云长流更加惶恐不安,他双手揽着这个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孩子,只觉得心脏乱跳,喘息紊乱。渐渐地,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地摇晃。
打?是谁在打什么人么?
那是什么声音?
是雷电?还是鞭响!
四周风雪更紧,似乎要将两个白袍人掩埋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忽然之间惊变又生。周围的茫茫黑白陡然被血红色所替代。雪粒染红,落下,一场血雨淅淅沥沥。
云长流胸前一痛,竟骇然看见殷红的倒刺诡谲地从自己身体内生长而出,又贯穿了他揽着的小孩柔嫩的胸膛。
那孩子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头垂下,死去了。
这场血红的噩梦,却还不放过迷惘的魂魄。那带着倒刺的植株,犹自蔓延攀爬,肆意狂张,滋啦滋啦生生撕裂着他的皮肉与骨髓。
云长流转瞬间遍体鳞伤,他痛得几欲昏厥,却忽而明白了这是什么。
逢春生……
他注定此生无法摆脱的,厄命……
意识似消未消,泡沫般飘荡。
忽然天边有人哭泣着呼唤:
“——教主!!”
有人拼命扑过来,死死从背后锢住他的身体。他握着硬鞭的手亦被那人攥住,是温枫在哭喊:“教主您醒醒啊——您当真要刑杀了护法吗!?”
浑身一颤,云长流陡然睁眼惊醒过来。
天是暗的,火是亮的。
被焚烧过的骄阳殿,赫然映入眼帘。
他手上的是沾满了碎肉,不停地滴着鲜血的……刑鞭碎骨。
温枫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哭泣,泪水落下来的温度,像极了梦里要杀他的孩子。
就在他几步远的脚下,关无绝安静地蜷缩着卧在一摊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那红衣被抽得碎尽了,可裸露出的皮肉也都是血红血红,间或露着一点森然白骨。
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死寂了。
碎骨鞭脱手,“咚”地坠在地上。
云长流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惨状,僵立了许久许久。
突然,他踉跄两步,面色骤然灰败下去。云长流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径直向后倒进温枫怀里,无声息地陷入了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