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关无绝神色凛然,猛地抽剑撤身。
但见眼前一闪,锐利冷光携着孤注一掷的剑意堪堪擦过护法的脖前。若方才他躲闪得再慢片刻,那到剑光就会直接贯穿他的后颈!
黑衣长剑,黑甲覆面的影子死士护在他的小主人身前,就如一面坚硬无匹的盾牌。
关无绝冷眼一扫,“让开。”
阳钺全身都绷紧了,他的额上渗出了冷汗,面甲外的双眼闪着凶光,像极了一头蓄势的黑豹。
而在他的几步之外,关无绝则明显轻松许多,他甚至能冲阳钺讥讽地扬眉,淡淡道:“你不会以为,我不舍得杀你吧?”
云丹景愣了愣,他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忽然失态地冲阳钺暴怒吼道:“你……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滚了吗!我说我不要你了,你个没用的废物听不懂人话吗!?”
阳钺没动,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关无绝还是对云丹景的回应。
关无绝嗤笑一声,竟欣然点点头,“也是,身为影子,倘若临阵脱逃,我还会看不起你。”
他右手仍是执着戴月剑,左手轻轻一抬,示意身后的百余阴鬼退出殿外。
阴鬼动作迅速,转眼间骄阳殿内只余下三人。
而殿外的火势尚不见小,明灼的红光忽闪不息,竟闪出几分凄艳之意来。关无绝与阳钺相对而立,剑意在两人之间翻滚集聚。
昔年鬼门相扶并肩五年时光的两位少年,两只阴鬼,一个成了长流教主信爱的四方护法,一个成了丹景少爷倚仗的影子死士。
终究是在这火光之中,为了各自选择的主人,对彼此拔剑相向。
只听清冷铮鸣一响,关无绝将披星剑也拔出了剑鞘,他目光沉暗地望向阳钺:“既是各为其主,废话就不必说了。”
“当年你在鬼门救我一命,如今我为你出双剑,让你早死早超生。”
红袍护法暗金双剑在手,神色冷傲地冲阳钺抬了抬下颔,“来找死吧。”
云丹景正欲挣扎着起身,闻言目眦欲裂,气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软软倒了回去。
寻常人要报救命之恩,哪怕不说放恩人一命,怎么也该“我让你一只手”、“我让你十招”……到了关无绝这儿敢情好,他说让你早死早超生!?
然而下一刻,阳钺居然真的将长剑一震,以找死般的凶狠架势扑了上去。
关无绝果真丝毫都不留情,提剑迎上。电光石火之间,黑红双影激战于一处。四方护法右手戴月起剑,将阳钺的剑往斜里横架,同时左手腕转动,披星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刺向阳钺前胸。
阳钺咬牙,硬是将长剑向左滑切,叮地一声与披星相撞,剑身火星四溅。
他顺势按剑借力,双足平地腾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出剑往关无绝后心点去!
那一剑迅猛至极,是不死不休的杀招。关无绝并未回身防护,他冷静地听声辨位,洒然侧身将戴月往背后一负,阳钺那一剑便直直地削在戴月剑身之上。
面甲之下,阳钺脸色陡变。
果然,就见披星的剑光于眼前荡过,他连忙抽身已是来不及。披星何其锋利,连阴鬼护甲都如削泥般被撕裂。阳钺的肋下顿时破开了一个可怖的伤口,血流如注!
……
就在剧痛之中,阳钺忽然神思飘渺。
他想起九年前的事情。
那年是个灾年,饥荒、瘟疫,民不聊生。他是个死了爹娘和弟弟的孤儿,卖了自己换来三具棺材,又和一群孩子同被带到雪山上,在暗无天日的鬼门里挣扎求生。
直到有天他去找水喝,捡了个快死掉的小少年。
那少年看着比阳钺小一点,面容惨白,眉眼却漆黑,俊美得不得了。伏在地上烧得奄奄一息,似乎是渴极了想喝一口水,却没来得及爬到水洼前就气力不济昏了过去。
阳钺那时候很傻,是真的傻。觉得这孩子生的美,死了实在可怜,就想救人。可惜他也不知道怎么治病,就把小少年抱到那水洼边,用手掌舀了水喂给他喝。
那水很脏,还混着泥沙,在那种时候却能救命。怀里那少年干裂的唇瓣动了动,艰难地从他指缝间探舌舔着水喝,纤长乌黑的睫毛抖个不停。
那虚弱的模样活像只濒死的弱弱雏鸟,阳钺却想起他弟弟在瘟疫里病死前最后几天的样子,没怎么犹豫就把那少年给抱了回去。
他曾被人笑话过,都说这么傻的呆小子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去;而他抱回去护着的那个小少年更是被嗤之以鼻,都说这么弱的病秧子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去。
还有人开过赌局,赌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会在鬼门的残酷训练中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也赌最后会是哪个先捅对方第一刀,据说赌注最后被哄抬得很大。
结果呢,最后没有人拿到那个赌钱。因为他们俩最后一起活着从鬼门出去了,是那届第一和第二。
……
鲜血滴答滴答掉落在骄阳殿的地上。
几十个回合下来,阳钺身上已经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而关无绝仍近乎毫发无损。
阳钺毫不畏惧地将黑甲一按,机关锁倒扣着封住了血脉,他喉间低吼一声,再次仗剑冲了上去。
这一回,阳钺没有躲避关无绝的凛冽双剑,而是拼死往前,浑身肌肉紧绷,全力向着关无绝左胸刺去……他记得他心脉不好的。
背后传来云丹景嘶哑的吼声:“阳钺!回来!!”
哧啦。
血肉被冰冷的铁刃穿透。
阳钺哇地吐出一口血,低头望着穿过自己腹腔的长剑戴月,眼中终于露出几丝绝望之色。
关无绝冷笑望着他,“在我面前用换伤?你想的倒美。”
话音未落,四方护法执剑向前,步步紧逼!
阳钺接连吐血,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后退,后背终是撞上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他竟被穿透肚腹的戴月剑,牢牢地钉在了骄阳殿的柱子上。
“咳、咳……”
阳钺又吐了口血,他粗重地喘息,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袍护法,于面甲之下扯了扯素来僵硬平直的唇角。
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了。
嘿,谁能想到啊。那个病恹恹的小少年给养活了之后,居然比他还狠,比他还厉害……
可他必须竭尽全力。哪怕知道必死无疑,他也要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在他主子的前头。这是阴鬼的宿命,是影子的宿命。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瞬间,剑光在阳钺的眼前闪过,自上而下地劈开一线。
阳钺将眼睛睁了睁圆,他以为他要死了,还是那种脑壳被劈成两半,红白之物飞溅的惨死。
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吓坏他的小主子。
但是预料中的死亡,却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
咔嚓。
阴鬼脸上的面甲陡然崩裂成两半,无声地自半空中滑落,露出一张平凡却硬挺的脸庞。
关无绝眼底清亮,他深深地看着遍体鳞伤的阳钺,神情并无甚哀色。
……最后看看你的脸,记牢了。
待一年后,我到真正的鬼门关去寻你。
左手披星剑抬起,毫不迟疑地再次落下。
一线寒芒,终于指向阳钺的脖颈死穴之处。
——铛!!
关无绝神色微动,那一剑竟没能如愿要了阳钺的命。是云丹景扑了过来,他拔出自己的佩剑,拼力架住护法的披星,红着眼咆哮道:
“关无绝……你讲不讲道理!?我再说一次,阳钺已经不是我的影子了!我谋逆造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胆子宰了我!”
阳钺大惊,痛声道:“主子!”
“闭嘴!滚!本少爷让你滚!!”
云丹景似乎彻底崩溃了,似乎除了骂一个滚字什么都不会说。他双眼遍布血丝,嗓子逐渐沙哑,竟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你到底滚不滚,你还听不听我命令啊!?我不要谁可怜我,我不要谁陪我死!本少爷就乐得黄泉路上一个人走!!”
“好得很,云丹景……我还正要送你上路!”
关无绝怒极反笑,杀意激荡之下,手上骤然用力,只听一声脆响,云丹景的剑竟被披星直接压断了!
披星砍在云丹景肩上,小少爷痛呼一声,不由自主双膝跪地,却还是抬眼怒骂不止:“关无绝!你不过一介下属,安敢如此放肆!来,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这下阳钺慌了,他挣扎着将戴月从自己腹腔内拔出,也顾不得伤口疯狂的失血,急声道:“关无绝!关护法……你不能杀我主子!”
阳钺扑通跪地,淌着血勉强爬到关无绝脚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往护法手里塞,“你先看过这个!”
关无绝皱了皱眉,单手将那物抖开去看。
只见白纸黑字条条清晰,红泥印章落于右下,那竟是云丹景意欲起事时拟订的调令。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护法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深处狂乱躁动的杀意,竟是不着痕迹地……悄然地散开了些许。
阳钺咽下口中的腥味,虚弱道:“你不能杀我主子……如果、如果教主看见了这调令,定然不忍处死丹景少爷!”
原本,阳钺并不欲出此下策。
拿出这一纸调令,就是落实了云丹景叛乱之事。他本想劝主子快速销毁证据,束手就擒,等待刑堂的审理。
到时候证据不足,加之教主素来疼爱主子,仅凭幽冥部的勘探便定罪的几率并不大。
可谁能想到四方护法竟如此疯狂,连烛阴教律令都不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就要杀人?如今阳钺别无他法,也只能赌一把,赌关无绝不敢真的逆着教主的意思如此妄为……
“你给我闭嘴!”
云丹景却羞愤难忍,恨不能一头撞死。他成天嘲笑哥哥优柔寡断,可他自己还不是更加可笑?
筹划谋反夺位,可那谋反大令上的第一条写的,竟是不许伤害长流教主性命……
这就已经足够滑稽的了,可如今他竟还要靠这么点滑稽,来向被他所背叛的兄长讨几分饶命的怜悯?
云丹景觉得自己还是要脸的。若要他向云长流摇尾乞怜,那还不如真让他死了干净。
忽然间,关无绝竟十分突兀地轻笑了两声。
“有点儿意思,这着实很有意思。”
护法将剑收入鞘中,抖了抖手中的调令。他神情嘲讽地启唇,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寒冷的尖刺,“阳钺,连你一个影子死士,也懂得拿教主对小少爷的感情作为倚仗么?”
云丹景与阳钺俱怔了怔。关无绝勾着唇摇头,忽然眉眼间浮现寒冷厉色,“唉,教主他真是……落得此等地步,叫我说他什么好!”
话音未落,四方护法双手往两边发狠一扯,那调令被他自中撕裂成两半!
阳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关无绝还不肯罢休,灌注了内力两掌一合,那令纸被他这一拍之下震碎成无数粉末,飘扬而落,这是彻底地毁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这不就……能让教主看不见了?”
关无绝淡然拍了拍手,拂去指上沾的碎纸。
紧接着他伸腿足尖一挑,将落在地上的戴月剑抛高了“山与氵夕”,掂入掌中,冷冷对阳钺道:“你也不想想,本护法真要杀人,教主他能拦得住么?”
云丹景忽然牙关紧咬,他猛地把头一低,闭眼冲着关无绝的剑就撞了上去。
死了也好,他都丢人丢成这样儿了,还有脸活吗,还有脸见他哥吗。只要他死了,至少娘亲应当不会被查出来,阳钺也不必枉死……
阳钺早已重伤,此刻抢救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关无绝的剑直冲云丹景而去,“主子——”
……没有残忍的血溅。
云丹景只觉得前胸大穴被剑柄打下,浑身气力就是一松。
他愕然睁眼,只见关无绝倒持长剑,暗金剑柄疾速地落在自己全身各处穴位之上,一眨眼的功夫,云丹景竟一动也不能动!
渺远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陡然回流。
……那个风雪夜,山下木屋里的青衣孩子点了他的穴,抢了他的灯把他扔进屋子里……同样的手法,同样冰冷而带着嘲讽的眼神……
云丹景瞠目结舌,脑子里“轰”炸成一片花白。
这……等等!?
四方护法关无绝!
难道说,他其实是,他是——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个药人,被取过心头血的药人,怎么会是能胜过阳钺的阴鬼之首,怎么会是威震江湖的四方护法!?
一个人的气质性情,又如何会变化得这么大?当年虽然身份卑贱,却被少主惯的无法无天、傲气得不行的小药人阿苦,竟然会是四年前那个深深跪在教主面前的苍白残鬼关无绝?
一身闷响,云丹景摔在地上,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摔的头脑发蒙,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关无绝的脸,那眉眼果真在记忆中一点点熟悉起来!
阳钺不明就理,他被这一变故震得不知护法何意。再去望关无绝,却见四方护法若有所思地望着云丹景,修长的食指轻轻描摹着下唇,“……不过,本护法现在还真不太想杀人了。”
关无绝略作思索,摸出随身的巾帕,咬破食指以血书字。随后他独自走到殿外,唤来一只阴鬼现身,将那巾帕折叠好递给阴鬼,低声道:
“立刻前往养心殿,将这个交予温近侍,不得声张,速去。”
等他转回来骄阳殿内时,手上已经提了一具与云丹景身量相仿的尸体。关无绝将尸体掷在地上,望向一旁还守着他主子的影子,“阳钺,你想不想救你家主子?”
阳钺郑重道:“你要我做什么?我的命给你!”
“那就听我的话。”关无绝沉声说了一句,又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瓷瓶,一左一右抛给阳钺,“左手的,你吃;右手的,喂给你主子。”
阳钺很识时务,毕竟不管怎样总不会比死更差。他二话不说自己先吃了,又扶起云丹景喂他吃下。等两人都吃下了药,阳钺这才问了一句:“你让我们吃的是什么?”
关护法抱胸冷笑:“给你的,伤药;给云丹景的,毒药。”
阳钺:“………………”
云丹景:“………………”
关无绝懒得再多废话,他走过去半蹲下来,开始动作麻利地上手脱云丹景的衣服。
丹景少爷立刻面露惊怒之色,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士可杀不可辱”六个大字。
关无绝用一种看笨蛋的目光白了他一眼,指着那句尸体对阳钺道:“脱了他的衣服,给你主子穿上。”
阳钺深深地望了望关无绝,手上迅速地动作。两人十分默契,三下五除二就将云丹景与那尸体的衣饰全部交换完毕,关无绝一剑斩下尸体的头颅,再拖着身首异处的尸身、头颅从无人的侧门转出,将之投入大火之中。
只听噼里啪啦的火声,顷刻间那横死者的面目已经被烧的无法辨认,然云丹景身为烛阴教小少爷,其衣袍所用绸子都非凡物,哪怕在火里滚过一遭,依旧能看出原先模样。更有随身金带玉饰等物,在火中也并未损坏半分。
关无绝冷冷地用剑鞘将尸体与头颅在火堆里扒拉着,另一只手却探向怀中,取出了那枚烛龙印,递给阳钺。
“听着,接下来一切听我说的去做。方才我给云丹景喂下的是我自己配的毒,除了我这里,世上再无解药。如果你敢给我出乱子,我保证你家小少爷会后悔来这世上活过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其实第一个扒了护法马甲的是丹景少爷……然后他就被护法钉在棺材板里头假死了整整一卷(。)
鞭子明天绝对可以打下来!大刀绝对可以落下来!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