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月兮。
——
息风城,药门。
苦涩的草药味道与血腥气夹杂在一起,奔走的声音与呼喊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教主与护法双双受伤,搞得整个药门都一片兵荒马乱。
入得内室里倒是稍微静了些。关无绝被安置在最里面的床上。送到药门时他的状态已经很糟了,几大碗百年老参汤硬灌下去才把越来越弱的脉搏给救回来。如今外伤已经清洗包扎好了,人还是昏迷不醒。关木衍正在运针。
云长流和温枫就在一边陪着。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温近侍陪着教主,云教主陪着护法。
其实云长流本不应该守在这里,他本该躺在隔壁的床上接受治疗。就在片刻之前的那场围攻,一支流矢射入了他的右肩,至今没有取出。
然而教主放心不下这边,说什么也不肯离。关木衍没法子,只能传了个医师过来,先替他把箭拔了以便止血上药。
云长流将上身的衣衫褪至腰间,露出满是血污的雪白脊背。
箭枝已经被他自己折断,剩下箭镞深深地埋入,皮肉狰狞地翻卷,看深度有可能已经触到了骨。
药门的医师拿着镊子的都在抖。
他是药门医术最精湛的医师之一,自然不可能没有拔过箭。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不肯喝麻药,不肯往床上躺,也不许旁人近身按着。教主甚至口里连个布团都不咬,就地一坐便招叫人来拔箭。
云长流忽然出声,语调冷沉:“不敢下,便换个人来。”
医师一哆嗦,连连磕头告罪。温枫看不下去,在旁叹了口气,对医师道:“你大胆直接拔便是,教主受得住疼。”
温近侍都这样说了,医师也只能硬着头皮动。
镊子夹上铁尖,“哧啦”猛地用力向外带起,听着声音也令人骨头发酸。
“……!”云长流面色苍白地蹙眉,一声不吭,只是咬牙轻颤了一下。
那一小截箭尖叮地一声被扔在托盘里,淌着血。
仔细看,那前端是极阴险地带了倒钩的,这么一拔连着碎肉都被扯了下来。
医师满头大汗地上药止血,看着那伤处只觉得足虚软,好像被拔箭的人不是云长流而是他,“教主……伤口太大,需用针缝合。”
“那便快些。”云长流心不在焉地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关无绝。
医师匆匆穿了线,看着那道伤瑟瑟地咽了口唾沫。
真的要……就这么缝针吗?
一针针硬生生在教主皮肉上穿下去?
他实在不敢,跪下求道:“您还是饮些麻药吧……”
云长流面无表情道:“不饮。”
饮了药睡过去,万一无绝出点什么事他都不知道!
这态度明摆着是劝不过来了,伤口已经打开,耽误越久失血越多。温枫又催了几句,医师也只能一狠心,抬拿针就要穿刺。
然而就在这时,云长流神情惊惶地一变,倏然站起身来,“等等!!”
“教主!?”
温枫和那医师都给吓得心惊肉跳,后者更是足发软,连针都掉在了地上。
刚刚这枚针只差一毫就要穿在云长流的肩上,要恰好赶上教主这么猛然起身,针尖就能直接划开大半个脊梁!!
云长流却没理会,他只看见床上的关无绝痛苦地痉挛起来,口不住地汩汩涌出鲜血。
教主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去,紧紧握住垂在床边那只冰冷的,转头惊恐地望向关木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哎哟喂教主,别慌别慌!”关木衍也被云长流给吓了一跳,忙按着他在床边坐下,“这是瘀血,吐出来才好了。”
“他内伤这么重?”云长流怔怔地拢着关无绝的不肯放,肩上的箭伤还在流血不止。
关木衍急忙喊医师上前,“快快快,快缝合……”
医师还没从刚刚的后怕里缓过来,如今换了新的针线欲哭无泪。
云长流慢慢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直接在床边的地上坐下。
他淡然道,“缝针。”
烂肉被小刀一丝丝刮去。
细针牵扯着伤口一点点闭合。
温枫已经别开了眼不忍心看,云长流却已经开始神思恍惚。
疼是真疼。
却不是疼在皮肉上,而是疼在心坎里。
明明就是因为怕无绝出意外,才亲自追出城又派了阴鬼,临别前那样地几番嘱托,最终却还是没把人护好……
云长流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识无绝的那阵子。
那时候的四方护法远没有如今这边恣睢潇洒。记得那时候他性子被压抑得极内敛,正如鬼门其他阴鬼那样,冰冷沉默又卑微隐忍,动不动就低着头往他脚下跪。
体质还差得很,说是在鬼门时严苛的锤炼折损了身子。倒是并不常受伤,可每次一旦出事都是伤在内腑,吐血不止生命垂危……昏在床上时,恰恰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最后是云长流看不下去,索性给他下了禁令不许出教,药门积蓄的那些珍稀药材天天不要钱似的往清绝居里送。就这么仔仔细细地养了一年多,才算把人给养好了的。
这后来情况就好多了,关无绝自己武功又高,教主又护的愈加严实,便少有会受这样重的内伤了。
云长流在心里涩涩地暗叹,这回怎么又弄成这样子……
一声轻响。
针被放回铜制的托盘里。
回过神来创口已经缝合完毕,清洗干净又敷了一层药,最后包扎几圈。
医师总算松了口气,往后跪下禀道:“教主这几日右臂不可用力,伤处切勿沾水,忌辛口……”
云长流根本没心思听医嘱,自己把衣袍随意一披,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又往护法床边凑。
关无绝气息瞧着是平稳些了,云长流还是不能放心,还是想再给人输些内力,“可要本座……”
“哎呀不要不要,什么都不需要!”
关木衍一看就知道云教主想的什么,愁的连连摆。
老人家拍了拍脑袋,哀叹道,“唉……我的好教主哟,您可自觉点儿吧。您的那逢春生毒如今可全靠内力压制着呢,像这么个消耗法是受不了的!”
“这根本不是耗内力,这是在耗命!”
云长流只当没听见,俯下身用唇碰了碰护法的指。
关木衍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唉……真是俩不要命的孩子哟……”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有药人推开内室的门,前来禀报:“禀长老,萧左使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一身宝蓝衣袍的左使大人便出现在门口。萧东河脚步匆忙,冲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焦急地问:“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关木衍翻了个白眼道:“小点儿声!已经没危险了,就是还昏着,暂时醒不过来。”
萧东河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床上的人。
左使死死地瞪着昏睡的关无绝,半晌猛地一拳砸在墙上!
萧东河一声怒吼:“我就说这疯子总有一天造到自己身上来!!”
众人齐齐一惊。
温枫皱眉道:“萧左使,教主面前,还请……”
“一身旧伤就敢往外跑,他不出事谁出事!?”
萧东河情绪激动,根本就没听见温枫的话。他剧烈地喘息,双目隐隐发红,又悔又恼地攥拳道,“我,我真是……他娘的,我就不该让他走!!”
云长流神色陡然一变,“旧伤?”
就在他身后,温枫与关木衍都变了脸色,惊惧地对视一眼!
教主却浑然不知,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本就没剩几丝的血色刷地褪的干干净净,冷声逼问:“他还有伤在身!?”
萧东河略略一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教主面前说了什么话。
左使欲言又止,闭了嘴又开口:
“咳……教主,那个一年前您不是……”
一年前……
那次碎骨鞭刑!?
云长流更加惊疑,呼吸渐乱,声线颤抖道:“他……那次伤的很重?”
萧东河眼皮一跳,表情异样地盯着教主看,心说这不废话吗。
“不,本座的意思……”
云长流闭了闭眼。方才失血的作用像是现在才涌上来,猛一阵头晕眼花,胸口憋闷。
温枫惊呼一声来扶教主又被推开。云长流恍惚问道:“他伤重到至今未愈?”
萧东河的神色更加复杂,心里开始渐渐觉得古怪,小心翼翼地说道:“教主……碎骨鞭是重刑的重刑。以您的修为这么打下去,身子骨的根基都要毁尽了,何况……”
云长流如遭雷殛!
温枫怒而打断萧东河的话:“萧左使!!你不要再信口胡说,教主已经……”
“不可能……”云长流失神地呢喃,下一刻,唇角毫无征兆地淌下一线鲜血,“不可能,明明……”
不对,不可能,这不对……
明明只是二十鞭,二十鞭而已!
怎么可能会休养一年都无法痊愈?
怎么还会毁尽了身子?
明明没有真下狠力的,明明不该落下无可挽回的伤根的,明明……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
“教主……教主!?”温枫慌乱地扶着他轻轻摇晃,眼里一下子就噙了泪,哽声道,“您醒醒,您醒醒!护法不会有事的,您不要这样……”
云长流迷蒙了半晌,忽然浑身一颤,像是突然从大梦里惊醒了一般转头去看关无绝。
护法依旧安静苍白地昏睡。
有那么一刻,教主竟觉得这人仿佛会永远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
云长流想走过去再仔细看看他的护法,却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勉强扶了旁的药柜上才把自己撑稳了。????耳畔似乎爆发出惊叫,周围乱糟糟的一片。
听不清楚。
云长流全身的重量都撑在柜子上,他昏沉地低咳起来,咳出了血沫。
被关无绝的血浸过的衣襟,顿时又染上更多的红。两个人的血晕在一起,不分彼此。
上无力地一滑,连扶也扶不住。云长流惨然闭上眼,猛地向前栽倒下去。
温枫恐极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声惊叫卡在嗓子眼里叫不出来。
他抢过去把教主抱住,自己却也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上。
关木衍急忙捏了云长流的腕,把了脉才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对温枫道:“没事没事!不是毒发……内力强催过度外加心神失守,我给他扎几针就能醒转了。”
温枫这才出了一口气,疲软地垂下头。
他哑着声音,“不是毒发……就好……”
然而下一刻,白衣近侍又猛地抬头,目光狠厉地望向也是被吓坏了的烛阴教左使。
温枫将云长流送进关木衍臂里,自己站起来,噌噌两步走过去一把揪住萧左使的衣领就把人往外拖,怒火已经无法自控,“萧东河……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