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堂之内,云孤雁怔忡地看着温环。
他脸色发青,张开嘴,双唇隐隐抖动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他的身后,刑架上的血还在往下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压抑到令人憋闷的黑暗之中。
其实在这样的黑暗里,血落下的声音,和泪落下的声音,是分不清的。
行刑室内没有人落泪。
可那个坚不可摧的,冷血无情的,桀骜跋扈的烛阴教老教主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彷徨迷惘的神情。
“……”
温环侧开了眼。
他实在,看不得云孤雁这种样子。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东西,任你富可敌国,任你武霸江湖,任你将全天下的人都踩在脚底,任你将全天下的人都玩弄于掌,也无法将其制服。
这种东西,叫生死。
也有人,把它称作“命数”。
云孤雁最是不信什么生死,也不信什么命数。
他铜皮铁骨般逆着生死的巨流,淌着滚烫的火浆,贼心不死地走了二十五年,走得满手血腥,走得满身恶孽。
可是温环忽然告诉他,冷珮死了。
怎么呢?
冷珮怎么就会死了呢?
可冷珮的确就这么死了。
没有丝毫的征兆,没有丝毫的声响。
这样突然地,又是这样静悄悄地。
那个影子完成了主人交付的任务,将九叶碧清莲毫发无损地带回了息风城。
这趟回程赶得有些急,或许太急了。半途上,暗器雨惊春的毒素便已侵蚀至五脏六腑,他全靠着鬼门的埋伤术才能撑到再见主人一面。
他自知回天乏术,就没去药门,也没跟什么人说,更没留下什么遗言。
他照旧冷静地向主人禀报,恭敬献上盛着救命圣药的雪白盒子。
待回禀完毕,他就跪别了云孤雁,与温环擦肩而过,稳步走出了烟云宫。
最后,他自个儿躲在一片黑暗里,悄然咽了气。
没有人想到冷珮会这样死去。
他是强大的鬼门鬼首,是追随云孤雁数十年的影子死士。他或许该永远潜伏于阴影中,做主人最利的剑与最坚的盾,直到主人先他一步故去;又或许,他该死在惨烈的枪林箭雨中,为主人挡下最致命的一击,再由主人为他合上双眼。
而不应该是这样突兀又的落寞的终结。
可似乎这样说也不妥,因为这样的终结,反而是阴鬼们最常见的落幕。
他们是游弋于暗影中的尖刀,他们的血为主子的命令而洒,他们以忠诚之名杀伐一生,他们死的无声无息,连尸骨也沉在静默里。
而冷珮,他只是烛阴教历代千万阴鬼中的一个,数百影子中的一个。还有许许多多的与他一样身份的死士,曾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没有人知晓,当冷珮的呼吸停止前最后一刹,残存的那缕意识流连于尘世之时,他究竟思索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晓,在拥抱死亡的瞬息,影子的那双眼可曾看见了昔日光华万丈的孤雁少主和温润如玉的白衣近侍。
可至少,最后的最后,那个有着与其身份不符的名字的影子死士——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死成了一个最像影子的模样。
那一天,云孤雁沉默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下令,释放了关木衍。
……
有风吹遍了神烈山,春草葳蕤。
轰隆隆……
偏僻无人的山中某处,机关石壁缓缓打开。外界的阳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石壁后的两道人影。
一年之期已到,无泽境开。
鞋子踩在石上的脚步声响起,云丹景率先走了出来。他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又回头看了一眼无泽境深处,这才再次迈开双腿。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一点,整个人消瘦结实了许多,于是显得五官轮廓更加深刻。
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不见了,走出来的这个青年衣衫褴褛,长发散乱,眼神中飞扬的光芒收敛了,收敛成更坚硬内敛的沉默的暗色,像一柄终于归鞘的剑。
明明只是一年,只是三百多个日子,却能叫一个骄傲如烈火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如磐石的男人。
久别之人,欲归来。
“主子。”
阳钺跟在他的后面,姿态仍旧坚定而忠诚。
影子的外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似乎变得更加木讷,可若是有真正的高手在场,便能看出阳钺这正是返璞归真的趋势。
经历了无泽境的一年磨练,脱胎换骨才是必然。若说没有丝毫改变,那根本不可能从石壁后活着走出来。
“主子,不回城么?”阳钺走到云丹景身后一步的位置,他俯下身低声问道,“您在看什么?”
云丹景摇了摇头。他站在一处断崖之畔,视线掠过陡峭的岩石,自高处投向山下。
阳钺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盘旋的山路远处,有人纵马驰来。
马上的人看不太清面貌,披了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衣角被山风吹得猎猎鼓动。马鞍上挂着一柄暗金长剑,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几点碎光。
云丹景眼神微动,他望着关无绝还在遥远处的身影,抿了抿唇才开口,嗓子有些沙哑:“他回来了,我们等等他。”
欲归来,欲归来。
……
息风城,刑堂。
收到温环前来求见的通报时,左使萧东河正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已是三更天,外头全黑了,他案上的灯火还没熄,面前一摊折子和卷宗几乎堆成了山。
虽然云长流已经将教主大权尽数交于他,左使继任下一任教主的大令也已经公之于众……不过,毕竟现任教主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养心殿里躺着。按规矩,萧东河怎么也不能现在就搬进去。
因而,左使还是选择按着旧日的习惯留在刑堂处理诸般公务。
脚边一个盛着冰水的小盆,毛巾就浸在冰块间。萧东河抓过来用力擦了一把脸,站起身道:“快请。”
“萧左使……”温环进得屋内,看见萧东河这个狼狈样子,欲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忍不住先道了句辛苦。
左使摆了摆手,苦笑道:“我算什么辛苦的,真正辛苦的人……唉,不提了不提了。温大人也不必兜圈子了,是老教主又传了什么令下来?”
温环却摇了摇头,他走近了一步,垂首沉声道:“不,没有老教主的旨意。温环是私自来求左使一件事的。”
萧东河闻言先是诧异,随后便是疑惑不解,“求我?”
温环颔首,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才放低了嗓音:“那……那件东西,还在左使这里么?”
“哦,那暗器?”萧东河反应过来,“我前几日便看过了,不是玉林堂的东西,想必是林晚霞自己……”
“不,是谁的东西,如今已不重要了。”
温环却突然打断了左使的话头。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将双眼半闭,将呼吸微微调整,豁出去一般吐出了后面的话,“萧左使,温环想将这东西——彻底销毁!”
萧东河心中猛地一跳!他掩住胸内惊涛骇浪抬起头,借着烛火,他看见温环的神情如有暗云拢聚。
温环道:“冷珮死了。”
萧东河竟忽而不知是不是该道一句节哀,其实自从知晓了关无绝的秘密之后,他觉得他半颗心都麻木了。
如今反倒是亏着云长流把烛阴教的担子扔在了他肩上让他忙的昏天黑地,不然萧东河觉得自己说不定早就做出什么疯癫事儿来了。
“主人他很难过。”
温环明显并未等左使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伴随着疲倦的叹息,“过去太久了。蓝夫人早已不在了,当年跟着主人驰骋江湖的故人,有些死了,有些散了……关木衍背叛了他,如今连冷珮也走了。”
“还有谁记得当年主人一条银鞭纵横江湖、睥睨八方豪情壮志的模样?如今的息风城,只余一个隐于烟云宫内不肯踏出黑暗的云老教主而已。”
“倘若那件东西,那件杀害了蓝夫人的暗器被主人看见,主人他又将陷于仇恨,林晚霞将会惨死,丹景少爷与婵娟小姐将与他们的父亲反目成仇,教主更会夹在中间,受苦一生。”
“萧左使,我是有私心的。”温环怆然长叹一声,“我不愿意看见,再几十年之后,待主人两鬓斑白垂垂老矣之时,只有个众叛亲离的末途。倘若我也哪一天先死了,那主人……身周连个可以说几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萧东河深深地皱着眉,沉默地听着,神色渐趋复杂。左使自认入教并不算晚,可若说当年云孤雁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的确未曾见过,只偶尔能在教中老人口中间或一听。
温环淡淡道:“我如今觉得护法说的才是对的。林晚霞昔日天之骄女,落得幽禁一生的结局也算得了报应,看着少爷和小姐的情面上,留她一条残命又能如何?主人已把自己困了二十五年,应该放下了。”
“我明白了。”
萧东河深吸一口气,他向温环轻轻点头。随即他转入内室,将一个挂着铁锁的小盒取出,在温环眼前开启。
里头的利针,正是林晚霞所使过的独特暗器。
萧东河将针仔细地交予温环,左使没说什么,动作却是极为郑重。温环接过来,深深地行礼:“多谢。”
刑堂之外,月色如水。
温环是瞒着云孤雁出来的,因此不敢多停留。他匆匆别过左使,往刑堂之外疾步走去。
借着门外透过的月色,温环深深凝视着手中的利针,心思不免沉重。
说起来……他这也算是,欺主叛主了么?
可既然已经决意,温环不欲反悔。他将东西往袖中收了,迈出刑堂大门——
然后,脚步骤然止住。
骤然间,惊惧如潮水没顶。
雍容黑袍,赤金的烛龙纹。
云孤雁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素来唯我独尊的老教主,竟好像是在……等他。
有那么一瞬,温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他竟觉得,云孤雁看见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宛如心上悬着的大石稳稳落定。
老教主难得地摆出了好脸色。他踱过来,拉住温环的手腕,笑道:“怎么了这是,深更半夜的跑刑堂来,叫本座好找。”
自从上回温枫激动之下把温环昔年的情愫给捅了出来之后,这还是云孤雁第一次肯主动与温环如此亲近,乃至带上了一点退让示好的意味。
然而温环却全身僵硬,脊梁骨都冰透了。
他脸色发白,下意识挣动,“主人……”
云孤雁许是真的心情好,居然没发现温环的异样。他的眼角微微弯着,顺手就往他近侍的袖口摸过去,“从萧东河那儿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本座也瞧瞧?”
叮当。
小巧的暗器从白色袖中掉出,落在地上。
那尖刺上,一点清寂月光聚拢。
反射出危险的凛凛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的取血没有,但是虐老教主可以有了。
逢春生(0/1),最后的坑即将填满,爱恨终休。
然后什么取血啦长流守寡(?)啦HE啦甜宠啦,该有的都会有的,实在等不及的可以养个两三章(当然我也可能爆更一发一波带走?),哪怕跳订也成,容我先把这段高潮写完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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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环:主人从深更半夜偷跑出来的我身上找到了杀害他爱妻的暗器怎么办,在线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