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罢这一句, 云长流又觉得无论如何让两个人在门口这样跪着也太不像话,便侧身示意他们进屋,道:“进来说话。”
云丹景与云婵娟默然起身入了内。外面光线昏黄,到了屋内云长流才看清楚, 妹妹的脸色带了失血后的苍白,左肩上裹着纱布,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也能看得出来伤得不轻。
云长流烦躁更甚,他将房内环视一番, 方才与关无绝说话时所坐的桌前只有两把木椅,自是不够三人坐下的。
还有两把椅子,则是被摆在里间靠墙的地方。云长流并未多想,仍是凭着惯性地, 想要搬把椅子过来。
……再没有别家的教主会像这位一样亲力亲为做这种事, 这本该是近侍婢女们的职务。
可事实上, 平日里遇上这些琐碎小事,云教主大多时候都是懒开尊口的。对这位来说, 总是动手比动嘴更轻松。
所以, 无论是温近侍也好, 那对金银姐妹花小侍女也好,都懂得服侍教主都必须特有眼力见儿——如果不抢在教主亲自动手之前办好, 他们很可能就没的活儿干了。
如今服侍的人不在身边,云长流自然是不加思索地想要自己动手。可他迈过去一步, 才觉得不成——
这俩小崽子还不知惹了什么弥天大祸, 自己怎能再这么伺候着他们?
决不能纵容下去, 决不能再如以前那样敲打个三言两语就宽恕——
这回,他定要严肃、严厉、严苛地好生管教一番!
就从,不帮他们搬椅子开始!
云长流暗自定了定心,便先自顾自往正中的椅子揽袍坐了,“有什么话,说罢。”
可令教主不悦的是,云丹景和云婵娟并未自己去搬椅子过来,甚至连空着的那个椅子都没敢往上坐……他们对视一眼,竟又跪下了。
“……”
云长流把脸别开,眼不见心不烦。
算了,随他们去。
云婵娟嗫嚅道:“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就有些哽咽,眼圈儿也红起来了。
云长流冷哼一声,“知道自己犯错了?”
云丹景低沉道:“……是。”
云长流暗道一声果然不妙,将神色语调一齐沉下,气势更加寒戾:“你们莫不会以为,无论犯下多大的错处,只需往本座面前一跪,便可万事顺意?”
云丹景蓦然抬头,冷汗涔涔。
兄长……果真是不准备原谅他们!
他咬紧了牙关,一个头磕下去,“云丹景罪该万死,不敢奢求教主原谅!!只是娟儿……”
话到嘴边又语塞。本欲说婵娟对教主一直存着一份真心,却又怕这样说会更惹哥哥厌恶,云丹景一时无措,竟支支吾吾道:
“全因她、她昔日太不懂事……还求教主宽仁……”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云长流闻言便阴冷冷地怒道:“不懂事!?荒唐!莫非一句不懂事便什么错事都可做得!?”
云丹景彻底慌了,他这辈子从没跟人服过软,到了这时语无伦次,“不、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婵娟更是吓得狠狠抖了一下,忙拽着云丹景,“别说了,丹景哥你别说了……我认错,我认错的,别再惹长流哥哥生气……”
好一个兄妹相护,看得云长流心内怒火更是燎天。只道当年能生生把他气到毒发的小姑娘,为了云丹景倒是肯认错了!
他搁在桌案上的手指紧攥成拳,屈起的骨节隐忍地轻颤,“你们……真当我是成了神仙无所不能,可以护着你们妄为一辈子!?”
“不,没有……”
“你们真当我不会死了是不是!?”
云婵娟心如刀割,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
“怎么,你还委屈了不成!”
云长流砰然拍案而起,眸中霜刀漫天,指着云婵娟的鼻子怒喝,“——若不是护法舍命相救,本座如今尸骨都烂透了,谁来宽仁你!!你还准备不懂事到什么时候!?”
云婵娟被几句话骂的泪流满面,妆容都花了。她在地上蜷起身,嘶哑道:“我不敢了……”
云长流猛地把眼一闭转过身去,他是真气急了,连呼吸都是乱的。兀自撑着椅背平复了许久,才勉强找回最初的冷静:
“犯了什么错,惹过什么祸,自己陈罪。”
骂到这个份儿上也差不多了,该谈的正事还不得谈?
云长流背对着弟妹,微抿着唇,心里已经做好了再接一份大麻烦的准备。
却不料身后两个磕磕绊绊,说的还是那套他已经不愿去触碰的旧事。什么昔年坐井观天不自量力,图谋不轨叛上作乱,出言不敬辱及教主,还有……
“够了!”云长流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往上窜,回身斥道,“本座无意听这些废话!”
他走过去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云丹景,“你说。究竟怎样,直说无妨。”
云丹景却已经被兄长刚刚一句“废话”给当头打懵了,他甚至没发现云长流的语气已略有缓和,只是脑中乱糟糟地想——
连认错都是废话?
哥已经连他们的认错都不屑一听了?
不对,刚刚哥哥说的是“陈罪”,“罪”……
云丹景愣愣地抬头:
“按刑堂律……应受……凌迟之刑。”
云长流一阵晕眩:“………………”
要不是逢春生已经除了,信不信本座就在这毒发身亡给你看。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快被气晕过去的云教主总算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深吸一口气,压细了眼缓缓逼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们来找我,究竟是做什么的?”
云丹景还沉浸在“我哥难道真要杀了我”的恐惧与茫然中,“啊……?”
“你们没在于家堡闯什么祸?”
云婵娟反应过来,把头甩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
“没惹上什么麻烦?”
云婵娟:“没有!!”
“那你们……”
云长流也愣愣地说不下去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误会。吵了这许久,居然都不是为着同一件事。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忽而松了口气。
“……都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云长流轻轻叹息,转去里面搬了把椅子,不轻不重地往身旁搁了,对兄妹俩示意道:“坐吧。”
瞧着弟妹被吓白了的脸,自觉凶错了人的云教主有点懊丧。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云婵娟的肩处,低声问,“……伤得怎样?可有大碍么?”
云婵娟手忙脚乱地揉眼睛,小声说:“没有事,没事的!”
“刺客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云丹景与云婵娟却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
“没有刺客。”云丹景惭愧道,“是假的。刺客是……是我扮的。”
“……什么?”
“这个伤口……”云婵娟如坐针毡,摸着肩膀眼神躲闪,“也是我自己弄的。”
云长流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想见你,又怕你不愿……”
“……”
行,看来没凶错人。
云长流冷冷踢了踢她坐的椅子,“滚起来,继续跪。”
云婵娟垂头丧气不敢申辩,老老实实地跪下了。云丹景自然也坐不住,转眼间又变回了一站两跪的样子。
云长流不语,只是打量着弟妹的眼神一点点暗了下来。
明明只是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却觉得眼前这两人着实变了太多……他都快不认得了。
那个从不肯正眼看他的弟弟,如今一声不吭地跪在他面前任打任骂;而那个打几下就哭天抢地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能狠下心在自己肩上下刀子了。
可是,为什么?
云长流沉沉地锁起眉宇,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在云婵娟面前微俯下身,涩然问道:“婵娟,这二十余年,本座可亏待了你么?”
云婵娟惊惶地连连摇头。云长流又道:“既如此,你是本座的妹妹,是烛阴教的小姐……想要什么东西,在于家堡讨不到?”
“就算真的有什么不满之处,本座未曾给你派过阴鬼么?你不会往神烈山送信么?”
颀长手指探过来,隔着衣料轻轻触碰被包扎好的伤口。
云长流并未用力,指尖却隐约发抖,“你究竟为了什么……至于做下这等愚蠢的自伤之举骗我来此……”
云婵娟眼眶通红,柔躯渐渐颤抖,“我……不是……想要什么东西……”
她咬紧了牙关,却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在长流哥哥心中,自己想要找他,如果不是惹了麻烦求他帮忙,就是起了贪欲找他索取。
原来……她以前,一直是这样做妹妹的!!
“我……”
云婵娟倔强地瞪着眼,泪珠再一次滚落,“真的,只是……想再看一眼哥哥……而已!”
云婵娟忽而一声抽噎,破罐子破摔般地哭了出来。她发泄似地一拳锤在地上,不顾肩头伤口崩裂,渗出血迹,“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啊……!!我想你!我担心你!不行吗!?”
云长流猛地一下怔住了。
他像是被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头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云婵娟却一哭就止不住了,她仰着苍白的脸,泪水沿着面颊滚滚而落,“我给你写信了啊,你又不理我……!我、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认我了……”
“教主息怒,”云丹景黯然低声道,“是娟儿实在忍不住想见教主,又想不到其他法子,才求了我帮她演这一出戏。”
云长流茫然地在原地直杵了许久,才艰难地试图解释:“我……前些日子在闭关……”
云婵娟只是呜呜地哭,“我……我走的时候,你站的那么高,那么远!我、我都没敢回头再看你一眼,再和你说句话……”
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楚,云婵娟觉得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坠日谷离别,离别前的最后一眼,是哥哥被她气到逢春生发作,在剧痛中昏死过去的模样。
而离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素来清冷悦耳的嗓音浸满了心死的疲倦,“幼时欠你的情分,我……还清了……”
同样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还有今春新绽的花。
那样娇俏可爱的花苞,挂在枝头随风摇曳,像少女羞涩的笑靥。却让立在于家堡窗前的她如坠冰窟。
花枝纷繁中,白衣近侍曾经冰冷地吐出的语句,梦魇一般笼罩了烛阴教的小姐——
“您不知道教主这么毒发一次,余命已经根本不够他活过开春的么!?”
春花已经开了,她的哥哥呢?
那一天,胭脂软鞭作龙蛇舞,打掉了庭院里能看得见的每一朵新苞。
直到筋疲力尽,鞭子坠地。她徒劳地跪在一地残枝落花下,无助地嚎啕大哭。
她的哥哥呢……
旧忆一时翻涌心头,此时此刻,跪在长兄身前的云婵娟哭得更狠。却不知是回首往事的羞愧多一些,还是失而复得的幸福多一些。
而云教主却早已被这小姑娘哭的六神无主。他张口欲言,却又不得宽慰之语,无奈之下,最后忍不住往云丹景那边怒视过去——这不是你妹妹吗,你还不哄??
可惜这位更是个不靠谱的,云丹景见哥哥看他,重重把头一磕,以一股奋死般的决绝气势道:
“云丹景当年犯上作乱,本就罪该万死。这回又行欺瞒之举,两罪合一,甘愿领罚!只是娟儿真心可鉴,求教主再信她一回!!”
“……”
面对已经完全无法沟通的境况,云长流是真的恨不能再犯一次旧疾,干脆地疼昏过去完事儿。
然而也就在这时候,穿过嘈杂不堪的杂音,房门外响起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失笑声。
云长流蓦然抬头,他瞬间就被熟悉的声音从混乱中拽了出来。下意识地,教主用可称落荒而逃的凌乱脚步甩了眼前的弟妹,将房门一开——
关无绝单臂支着门槛,没个正形地站着。他也不知悄悄在这偷听多久了,正忍笑忍得辛苦。
云长流眼疾手快,活像是拽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了护法的手腕。
他冷着脸,就这样以不可抗拒的力度一路把关无绝拽进了隔壁的房间,继而砰地一声抵住了门!
……成功,逃出来了。
云长流倚在门边,悄悄缓了口气。
紧接着,肩上就被从后面拍了一下。
教主默默转头,便迎上了屋内关护法半是好笑半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只见关无绝佯怒:“我的好教主,您有点儿出息成吗!该心虚也是那两位心虚,您跑什么跑啊!??”
“……”
云教主自知理亏,被自家护法劈头盖脸地嘲了一通,也只是垂着睫毛默了会儿,才很小声地答所非问:
“……本座今晚,要睡在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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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突然转性的弟妹吓懵了的长流教主,最终选择躲进护法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