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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江有汜(5)

无绝 岳千月 3162 2024-07-29 10:55:31

烈风涌来,关无绝仰起脖颈,黑发飞于身后。他看见远山尽头正燃烧着炽热的夕辉,如红浪般从黑色城门的那一端涌来,恣意泼洒在他的脸侧、双肩与胸腹上。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曾面对这样的残阳似血、山高水迢,也不知是豪情多些,还是悲凉多些。

转眼间,红鬃烈马带着他自一线将要合拢的漆黑险险穿出,眼前开阔起来。长长的山路一路延伸,延伸至目所难及的远方。

冲出城门的那刻,关无绝回头看了一眼。

息风城的城门以黑筋玄铁浇筑而成,沉重难匹。而卡在城门之间的戴月长剑,如今正承受着万钧之力。

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出几息,这把戴月剑必被压断碾碎。

一种无可言说的酸涩与凄楚涌上了关无绝的心头。没有一个剑客会不珍视他的剑,更何况这对披星戴月绝非凡物,斩金断玉、削铁如泥,乃是遍寻江湖也难逢敌的神兵利器,是他初任护法时教主赐下的。

戴月,他的戴月……

“喀嚓”一声碎裂的脆响,仿佛是向主人乞求一个垂怜的悲泣之音。

戴月的剑鞘在城门的重压之下绽出一条裂纹,夕阳的光洒在上面,就如鲜血流淌在伤口上。

关无绝却闭了闭眼,转回头去,不再多留给爱剑一个眼神。

不要了。

为了教主,他什么都不要了。

决然地斩断最后一丝眷恋,护法口再次“驾”地一声,迎着如血的残阳,向着神烈山下纵马驰去。

那乌黑高耸的息风城,被他抛在身后,渐渐地远了。

后方隐约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城门合拢了。

……

关无绝没有看到的是,就在长剑已快承受不住,将要彻底崩裂的前一刻,城门之前有道雪白身影飘然而至,一掌拍向那漆黑的铁门。

这只骨节修长,本应极为美观,却消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这无疑是一位身患重病之人的,然而当这只撞上那如铁塔般巨大的城门之时,却是后者被骤然爆发出的劲气震弹开去!

终于破开禁锢的戴月剑自半空坠下,在落地之前被赶来的云长流接住。

然而教主却并不好受。若是昔日未散功之时,以他的修为,一掌震开城门轻而易举。可如今云长流内力只余成,兼又受了这许多日的毒疴折磨,此时骤然将内息强催到极致,竟叫他刚堪堪落地,就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咳,咳咳咳……”

云长流抱着戴月剑,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了。城门在他身后合拢,震出巨大的声响。教主皱眉捂着唇呛咳不止,又咳出了些血沫,零星地落在白袍之上。

可他却全然不顾,竟反而神情慌忙地拔剑出鞘,查看戴月的剑身可有损伤。

戴月那暗金的剑鞘与剑柄均已被压得变形,除了横贯剑鞘的那道裂缝外,两段也已开裂得不成样子。不幸的万幸,是被护在鞘内的剑身未损,仍旧雪白锋利,隐隐含光。

披星戴月材质非凡,若是剑身折了,想要修补重铸可谓难如登天;幸而如今仅是剑鞘的裂痕,还能有办法可想。

云长流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赶上了。

若是戴月当真毁了,他的关护法心里得多难受呐。

铮地一声清鸣,教主将戴月归鞘。

他将目光投向前方那蜿蜒的山路,火红的马儿已经只剩下很小的一个影子。

没有丝毫犹豫,云长流咽下口残余的腥甜,再次足下轻点。雪袂被山风吹得翻卷,人已凌空在几丈开外。

——他俨然已经不顾一切,竟要以轻功来追那神驹!

此时此刻,连云长流自己都觉得疯狂,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内力正在迅速透支,刚罕见地消停了些的逢春生毒也再次开始作祟,疼痛再次袭来。

但云长流却不敢慢。

慢一点,他怕就要追不上护法了。

他不知道无绝这是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人为何硬闯出城——就一如他至今也不知道护法究竟为什么要欺瞒阿苦的身世。

但心那躁动的惊恐与不安,都化作一种惶惶的预感——

如果叫关无绝就这么走了,必然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且是足以叫他悔恨终生,心痛欲绝的可怕事情!

云长流咬紧了牙关,苍白脸上的神情冰寒而凝重。

“无绝……”

这次,再不把一切说清楚,绝不会让你走。

哪怕拼着今日耗死在这山路上,也绝不会让你走!

眼见着前方的红影渐渐近了,云长流抬一拂,已从沿途的树丛折了根树枝在。

此刻关无绝尚未发觉,其实教主本可趁自远处打断了流火的马腿,便可令四方护法再也走不得。

然而云长流又最是清楚地知道关无绝是多么喜欢这马儿。他到底不忍真伤了流火,便看准了将树枝斜飞着甩掷出去,擦着红鬃马的前蹄掠过!

流火受惊长鸣,速度不由得慢下。

关无绝猝然回头,见到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教主!?您——”

就是这一转瞬的空当,关无绝眼前白影一闪。云长流再次轻功提速,半空一个翻身,落下时竟已踩上了马鞍的后沿!

身侧是狂乱的风吹,脚下是疾行颠簸的烈马。云长流容色镇静不动,也不同护法说话,脚下如生根般稳稳立在马鞍上,上却如闪电般动作,一把拽住了缰绳。

关无绝吓的魂魄都要散了,“教主,您放!不……您先下去!”

云长流的目光终于望向他,顿时眸闪过无法掩饰的痛色,喝问的嗓音无法控制地颤抖:“你把身上的镇元针怎么样了!?”

没想到这一句话,反倒让关无绝猛地回神,他的头脑瞬间镇静下来了。

对……若是此时心软了任教主将流火停下,那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关无绝眼神锐利起来,他一狠心,右肘向着教主胸口击去,欲将云长流逼落马下。

不料云长流早防着护法动,右继续勒马,仅以左掌接下这一招,顺势反而将关无绝的臂扣住,使个巧劲儿往下压去。

然而紧接着云长流的神色就是一变,只见披星的剑柄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来,关无绝倒握宝剑,向他腰侧的穴位点去。

教主当立断,脚下用力在马鞍上一踩,腾空翻转,右却仍未放开。

湛湛冷光一闪,披星出鞘。护法决绝地振剑挥去,就要斩断缰绳!

云长流哪能容他,双指并拢就是一道劲气外放,叮地一声弹开了剑刃。

这几轮过招不过是瞬息。眨眼之间,教主已再次落回马鞍之上,再次用力勒马!

流火不禁前蹄高扬,甩脖乱叫。关无绝大惊,他猝不及防,险些被掀翻下去。居然反倒是靠着云长流在他后腰托了一把,才得以稳住。

下一刻,四方护法腰间一紧。云长流毫不客气地顺揽住关无绝的腰肢,就这么简单粗暴地直接把人从马上抱了下来!

“教主!”

关无绝惊呼一声。他双脚刚沾地,就被云长流从后面紧紧抱住。教主的喘息急促不定,眸色幽暗,“本座的护法……这是要去哪里?”

“……”

关无绝轻叹一声,垂眸不语。

他心内有些懊恼于放了那么多血,以至于如今反而被云长流给拦下了。可是又有谁能想到,教主竟真敢这么不要命地来追呢?

云长流依旧抱着怀里的身子不愿放,冷淡道:“随本座回城。”

关无绝摇头。

他望着教主,轻轻道:“您放开我。”

云长流立刻松了,立场上又退让了一步:“你不愿回,那本座随你走。和上回一样,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关无绝转过身来,又后退了两步。

日暮迟迟,两人终于在神烈山的荒道上相对而立。

沐过前几日的大雨,有不少新生的春草已经在这湿润的土地上吐芽,被夕阳与霞云照的暖暖的。冬季已远,这是新一轮的四季,一个新的春天要来了。

关无绝理了理情绪,忽然抬起头冷冷望着云长流道:“教主,您放无绝走吧。我不想再跟着您了,也不想您跟着。”

云长流皱了皱眉,轻声问:“为什么?”

关无绝忽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

他眼眸清澈,望着云长流许久许久,忽然好看地微笑了一下,小声道:“……因为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

云长流怔住。

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露出一点疑惑不解,同时又有些茫然无措的神色。

“您想想啊……”

关无绝眯了眯眼,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依旧又稳又冷静,连其的笑意也是很稳、很冷的。

“一年前,云丹景叛乱,无绝是为您出气才杀了少爷,您却罚下碎骨重刑;分舵路远,您整整一年不闻不问;无绝几番递信请归,您一个回复也没有;无绝此番回教,千辛万苦想用阿苦为您拼一条生路,教主不领情便罢,反赏了我十二根封脉镇元针……”

“教主,无绝也算跟了您五年。去除在分舵的那一年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来,无绝给您做剑做盾,毫无保留地忠于您——可是教主,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

关无绝神情自若,平静的语句从他口流出,就像潺潺溪水般通畅无阻。

他一遍遍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能这么把教主气走,总比让他死在逢春生毒下好一万倍,也比让他发现过往的真相好一千倍,比让他知道他的护法将要赴死好一百倍。

可事实上,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绞,又疼又恶心。

关无绝觉得自己恶心极了,竟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违心话。他这辈子都没跟云长流说过这么狠,这么伤人的话,明明从来都不舍得的。

云长流在对面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红袍护法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垂下眼睑:“您想想啊……无绝也是个人,受伤会疼,奔波会累,怎么会真的无怨无悔呢?”

“您知不知道带着碎骨鞭伤,在风雪交加的神烈山上走一遭是有多冷?当年无绝重伤离教,没撑到半山腰就脱力从马背上栽下来,爬都爬不动,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我……呵,我怎么会真的无怨无悔呢?”

关无绝再次轻笑起来,又缓缓地摇头。

他在心里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用最残忍的方式碎尸万段,再刨出来鞭尸,鞭完尸再挫骨扬灰。

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地在说:“放无绝走吧,教主。”

“我一直说不恨您。”

“那是……呵,那都是骗您的啊。”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忽然一阵头晕,眼前阵阵泛黑。

他苦笑着想:别吧,该不会自己这个放狠话的反而先受不住晕过去了。

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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