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风城外往南十里,立着个朱红色的小亭子。
一直以来,云长流都甚少下山,以前但凡遇上外头有什么大事,需要总教里出来个人撑场子的,多是关无绝这个护法替他跑。而四方护法离教办事,又往往一走就是几个月。若是归期恰好碰上教主闲来无事,云长流便会在这里迎一迎护法。
而云长流明显是个把日子过的很清闲的教主,“无事”的日子占大多数,几乎是次次都会来此接人。
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后来哪怕是真遇上忙碌的日子,教主也必然会挤出时间专门在此等着亲自接护法回教的。
这一回,云长流仍然决定在这里等他的护法回来。
他精神状态很奇怪,似乎处于一种恍惚与平静的交织之。人看似是清醒着的,五感明晰,却对外界的事物都没什么反应,更听不见温枫试图劝他回去的呼唤。
他正将全身上下最后的一点生都榨尽了,只用来做这一件事。
他想在这个地方,这个他曾经无数次等过关无绝归来的地方,再次亲眼看着红袍护法由远而近,走到他身旁触可及的地方冲他笑一笑。
只要这样就够了。
日头渐渐高起来了。
周围一片明亮,那蜿蜒的山路清晰可见。
山路静谧,听不到马蹄声,没有人来。
云长流在耐心地等。他本是想站着的,可毕竟体力不支,只好坐下。
温枫又急又痛,看教主这个架势,竟是笃定了关无绝今日必定会回来似的,不等到人不肯罢休。可护法……先别说能不能回教了,护法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此时近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扳着云长流的肩叫他看着自己,“教主,我们回去吧……求求您了,您这样是等不到的!”
云长流盯着温枫望了许久才有了点回应。
他固执地摇头。
“温枫会叫人在这儿守着,若是护法归来了,马上就让他们报到养心殿去……”温枫急切道,“教主,回去吧,大不了等护法真到了,您再出来迎也好啊!”
云长流又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回去做什么?”
他恹恹道:“躺着等死么?”
温枫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他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脸上却露出了个很悲伤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表情。
他能说什么呢?这段日子,他亲眼看着云长流是如何在生死的边缘受着折磨,他看着教主长久地昏迷不醒,疼的恨不得去死却又死不了,每天喝着最难喝的药来吊命,吐血吐的喘不过气直到晕过去。
但今天教主却有精神了,他能舒展眉眼微笑了,他从满是药味的寝殿里走出来,走到鸟语花香的亭下遥遥望着青山,仿佛只是在这里等人就是欣悦的……
温枫满心苦涩,他本想着,若是教主执意不听劝,自己哪怕先把人弄晕了带回去,也不能允教主拿命来折腾。
可现在,他再也不忍心多说一句。
……
鸟雀啼啭,微风徐徐,带来桃花儿香。
这时候,山下的桃花应该已经烂漫。可此地乃高山之上,这朱亭旁的桃花大多才刚含苞,只有早花零星地在枝头绽了几朵。
桃花的香气总不似梅花那般浓郁清幽,而是淡淡的,含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甜。
像是少年人初生的朦胧而懵懂的情意。
云长流静静地望着桃枝,想起来当年他就是在这儿把无绝压在石桌上亲。
教主追忆着就开始出神,默默地心想:那时候,他的护法可真好看呐。
亭下的石凳没有靠背,他坐了会儿就坚持不住,只能双撑着桌角,上身向前俯过去以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他已经几日都不能吃下东西,如今脚都是冰冷的。温枫捧过碗来求他至少喝点热水,教主刚咽下几口就开始咳,最后都和着血一起吐了出来。
吐完血,云长流淡然拿帕子将唇角擦干净,挥挥说算了。
倒不是别的,只因为教主心想:他说不定要等一整天的,这么吐血万一熬不下来怎么办?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那一轮太阳,从偏东慢慢爬到头顶,再慢慢地转西。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往前流,这一天是平凡的一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到了午后的时候,云长流已经在这枯燥单调的等待耗尽了体力。
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整个人都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可精神却还很好,没有丝毫的不耐或焦虑。
教主眼角带一点笑意,颇有兴致地用虚弱的声音同温枫说着话。时而聊起当年他来这里接护法时,那人怎么使坏心思地戏闹他,时而又说到无绝刚出鬼门时的旧事。
话语间颠倒四,有时候说的什么连近侍都听不太懂。
温枫看云长流这样子心痛欲绝,他知道教主可能是真的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
太阳落山了。
云长流全身开始不住地发颤,只觉得眼睑沉重得抬不起来。他长睫一下下地扑闪,似乎已快要昏厥过去。
温枫从亭下跑上来,将刚取来的大氅紧紧裹在云长流单薄的肩。
他盯着亭檐下长长的,萧索的影子,忍了半晌没忍住,忽然呜咽起来:“教主……求求您还是回去吧……若让护法看见您这个样子他会发疯的,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云长流摇头,气息微弱地吐字:“本座要等护法回来……他今日会回来。”
“教主,您抬头看一眼天,已经日落了啊,”温枫紧紧揽着教主的肩膀,目露悲痛之色,细声道:“求您清醒些吧,今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仍然摇头,坚定道:“子时未过,就不算。”
他冷的厉害,不禁拢了一下大氅。
然后对温枫道:“替本座……点一盏灯来。”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撑一会儿,还能再多等一下。说不定再等那么一刻,心心念念的人就回来了呢?
夜深了。
鸟兽归林,更没有人走动。
那条寂静的山路上,并不会有谁来。
朱亭之下,云长流守着一盏纸灯,他还在等。他在灯火下专注地望着远处,望着山路的尽头,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远远望去,那一点灯火之光沉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总是显得凄凉。
途,温枫小心翼翼地告诉教主,子时已过。
春寒料峭,尤其夜晚更是寒重。那时云长流已经冻的快受不住,却艰难地回道,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天亮才是,这样才算一天呢。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月亮从淡到明,又从明到淡。
等黎明的光刺破了天际的时候,石桌上,那纸灯里的烛火早已经熄灭。
天亮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竟真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生生坐在这亭子里等了一整天。
可那条他凝望了一整天的山路上,从来都没有人来。
直到阳光打在云长流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时,教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又骗我呢。”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是一句遗憾的感慨,没怎么生气,也没怎么悲伤。
然后云长流双撑着石桌,吃力地试图站起身。他转过头对温枫道:“罢了,我们回去,回……”
下一刻,云长流脚下猛然一晃。
那无情的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他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奇怪的声响,是那种崩塌溃散的声响。
他似乎看见温枫惊惧地大喊,然而仅一个瞬间,黑暗就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云长流终于倦然合上了眼。
……无绝。
你怎么还不回来。
无绝。
你再不回来,我怕是……
等不到你了。
……
云长流在不断重复着昏迷与苏醒。
有时他似乎被温枫背着跑起来,黎明的光渐渐明亮得有种令人想要落泪的绝望。微风从脸旁吹拂而过,一枚桃花的花瓣在眼前飘落……
忽然他又似乎是奔跑在初春的神烈山间,一个青衣的小少年拉着他的。那孩子回头冲他笑,却看不清面容。
……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似乎卧在养心殿的床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直到枕头被褥都是湿漉漉的红。
可只是眼前一昏的功夫,他又似乎闲适地坐在深冬的廊下,不远处的庭院,俊美无俦的红袍护法站在落了雪的朱砂梅下,风姿洒然,也冲他回眸一笑。
云长流在模糊明白了这是一场幻觉,而尽头或许就是死亡。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昏沉再次掐断了意识。又过了一会儿,迷蒙间他似乎被人扶起来了,有人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药汤。
云长流睁了睁眼,眼前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他只能又无力地合上了眼,昏昏地睡过去。
睡梦,似乎有很多熟人来了又走了。
他看见父亲和环叔一前一后地走过;后面是林晚霞,她用那惯来刻薄的目光刺他,身后却冒出两个小脑袋,是婵娟和丹景笑嘻嘻地向这边招;温枫走过来,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他叫了声教主;关木衍不正经地挤眉弄眼,里拿着针作势要往他身上扎……
然后又来了许多人,可是独独没见着他的护法。
他又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听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声响。有的很熟悉,有的却很陌生。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
云长流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养心殿柔软的床上。
外面似乎天光乍破。
帘子被打起来了,有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棂。
云长流迷茫地睁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走过了一遍生死,而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他竟没有在身上感觉到熟悉的痛楚,只有一阵阵虚弱的疲软之感。
但他的头脑忽然清明至极。
一些纷杂的碎片,就在这么一个清亮的清晨里一点点拼凑出来。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冥思苦想了许久,忍着痛楚在黑暗摸索着拼了许久。
直到现在痛楚被赶跑,黑暗被驱散,那些东西才一点点在头脑显形。
万慈山庄的解毒圣药……
画卷上似曾相识的青衣幼童……
端木世家的一十二点穴法……
那天关无绝使出的精妙穴功……
一入鬼门断前尘……
五年前……
十年前……
十八年前……
十九年前……
端木临……
阿苦……
……关无绝。
云长流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虚空许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冻到脚。
不知为何,此时温枫并不在他身边,守着的是金琳银琅这对小侍女,见教主醒了便惊喜地上前来。
云长流怔了半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侍女推开,竟想自己起身下床。可他浑身无力,险些一头栽下去。
“教主……教主!”金琳银琅都吓得连忙要扶他躺回去,“教主,您还万万不能起身呐,您想要什么,奴婢替您拿……”
“书房,替本座取旧录来……”云长流双眼失焦,他急促地呼吸着,紧紧地蹙着眉,沿着记忆的边角搜寻,“左红丝十五、玄丝八……右青丝六……”
教主谨慎稳重,对待那些重要的信堂卷宗或大事记载,向来有在自己的书房存一份备稿的习惯,并分别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归类收纳。金琳银琅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此时却不敢多加刺激教主,忙留一个在此守着云长流,另一个匆匆去书房抱了东西回来。
云长流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分说把金琳银琅逐了下去。养心殿里头只余他一个人。
他用颤抖的双解开丝带,将那些纸张逐一展开细看。
……为什么花挽调查的阿苦籍案会有误?
烛阴教信堂的信息网之严密,放眼江湖也可称一流,而阿苦更是自家的药人,想要造假难如登天!这也是花挽那一日如此自责的原因所在,可是假如,假如——
假如,并不是造假呢?
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两份籍案呢?
假如,一个药人于十九年入教,另一个药人于十八年入教……而间有人动了脚,移花接木地做了细微的改动,自然比完全伪造一个新的籍案简单得多!
啪的一声,份纸张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
一份是十年前的记载。
……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教内曾经往外遣送过一批药人。
这是因着众人都以为少主的逢春生得解,那些养在药门的药人有许多没了用处。
十年前,阿苦死了。
这是因着为他穿心取血。
十年前,关无绝入了鬼门。
这是因着……
什么呢?
一个神医的养子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是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规矩,从鬼门活着出来的人就可以斩断前尘,谁都问不出。
且等等。
可以,斩断前尘……?
第二份是曾经为少主养过的第一批药人的名录。
几十个孩子,都死了。
剩下一个活着的,记录却模糊不清。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药人低贱,从来都不会有人在意。然而仔细分析,却像极了被人刻意掩盖了一般!
而那时间是……十九年前。
第份比前两份新一些,是云长流继位为教主之前未雨绸缪,暗里托信堂查的大武林世家的记录。
这事连温枫都不怎么清楚,而关无绝那个时候还在鬼门更不可能得知,因此这份记录虽新,却是最罕为人知的一份。
而挑出来的这一份,正是有关万慈山庄的。那时候他花了大工夫,调查的很详细,细到连端木世家祖传的功法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包括那一十二点穴法。
如何施展,效用怎样,招者是什么感受,多久可以自动解开,这些都逐一记载在案。
云长流忽然脱力地跪倒在地,床边的柜子哗啦地一声被撞倒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凝结。
地面上,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谁的血?
这是谁的血!?
他是不是……曾有哪次含血入口?
云长流头晕目眩,溃不成军。他猛地以撑住额角,黑发如瀑般散下来,遮住了惨无人色的脸,“不……不……”
不可能。
不可能,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绝望的事?
不是真的,这种事绝不可能是真的。
无绝,无绝,你怎么还不回来。
……
养心殿的正门霍然大开。
长阶下,温枫与叶汝正低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争吵。听见响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
云长流站在殿门口。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衫,长发披散,沐在清晨的明亮白光下。
叶汝尚未反应过来,温枫的脸色就一下子变得灰败,“教主,您……”
云长流的神情漠然而麻木,淡然道:“护法不肯回来……那换本座去找他。”
说着他踩着长阶往下走,走了几步,忽然颓然往前栽倒。温枫惊恐地尖叫一声,冲上去险险扶住了教主,却发觉触的身子冷的像冰,竟然在剧烈地发着抖。
温枫一下子哭出声来,好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轻轻摇晃着云长流:“教主,教主您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
“……不……”
云长流头疼的快要炸开,一阵砭骨的寒冷由内而外地席卷了四肢百骸,“不……”
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究竟为什么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叶汝怔怔盯着云长流,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他腿一软伏倒在冰冷的地上,呜咽着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够了……够了……温近侍!瞒不过的,已经瞒不过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的……”
“温近侍,护法大人最后的样子您也见了……我们不可以再瞒了,护法他实在太……”
温枫双眼发红地冲他吼道:“闭嘴!你给我闭上嘴!”
叶汝却用哀伤的眼神望着白衣近侍,这么多天熬下来,他终于也已濒临承受的极限。
那目光仿佛在说:还不够吗?还不可以吗?
如今逢春生已解,一切如初衷所愿,可教主还是知道了。且又是知道得这么快,这么快!
护法定然也是没想到的吧。
事已至此,为什么还不能承认呢?
云长流眼神忽然一动,他望着叶汝问:“无绝呢?”
叶汝仰起头,抿着唇不说话。
云长流又问:“你方才说护法,护法呢?你可见过他了?”
叶汝轻轻道:“禀教主,护法已经不在了……”
温枫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僵硬住了,可他却一动也没动,一句话也没说。
连叶汝都看得出来瞒不过了的事,他跟了云长流十多年,能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云长流眼神涣散失焦,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低声喃喃,“我知道他不在这里……我正要去寻他,带他回来。”
叶汝艰难地凄凄笑道:“教主,您是不是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端木临。”
“端木临在哪里?”
“他不在了,他……死了。”叶汝咬着唇,这一刻,积攒多日的心灵折磨都从他喉咙里涌出来,“我也不是真正的阿苦……对,我根本就不是您的阿苦!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
“……阿苦在哪里?”
温枫陡然喊道:“教主!够了,够了!不要问了……”
云长流忽然一个激灵,他怔怔地扯了一把温枫的衣袖:“我今晨喝的是什么药?”
“教主,教主我求您别问了……”
温枫泪流满面,他不敢看云长流那迷茫无措的眼神,“教主,这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您不要这样……您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余毒未清,求求您先回殿里再说话……”
“无绝呢?”云长流又问了一遍,嗓音抖的碎了一地,“护法究竟在哪里?本座不逼他回来了,他爱往哪里去都随他喜欢……本座只是想要看他一眼,只看一眼……不,我也不必见他,只要知道他在哪里——他人到底在哪里!?”
“说话!”教主陡然激动起来,温枫的流泪不语叫他心内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暴怒与恐慌,“为何不回本座的话!?关无绝在哪里!?”
温枫崩溃地喊道:“护法他,他——”
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来后面的话。
忽然,云长流收敛了怒容。
他竟低哑地笑了一声。
“……他……死了?”
温枫几乎要晕过去。但云长流又立刻摇头,茫然地喃喃自语,“……不,不会。无绝说会回来的——他怎么还不回来?”
教主猛地挣开温枫,跌跌撞撞地要往前走,只觉得这一片晨光炫目得不真实。
他究竟身在何方?
这里是现世,还是一场噩梦?
他要亲自带他的护法回来。
“他回来了,教主!”
叶汝忽然崩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高声哭道:“就在昨天,护法大人他……您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是不是?您知道他回来做什么的——他为您取了心血做药……”
“他是阿苦,他才是您的药人阿苦!”
云长流眼前轰然一黑。
霎时间,他只觉得魂灵和身躯都脱离开来——他已然感觉不到自己在说话,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口发出来:
“让我死吧。”
“今晨您喝的药,那是……是……”
温枫面无人色地惨笑,笑着泪珠就又掉下来,颤声道,“那药材里……啊,那里面……有一味九叶碧清莲,有一味药人心头血。”
“那都是护法拿命换回来的,他想叫您活下去啊教主……”
白衣近侍的哭声,在云长流耳畔渺远起来了。
护法……
他的护法……
他的无绝。
他的无绝,没了。
云长流双目漆黑空洞,他捂着胸口紊乱地喘了几口气,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头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大量的记忆,从那个沉寂已久的断层深处喷薄而出。
那是他丢失的少年时光,是他丢失的一个人。
云长流的心头下了一场雪。
苍苍茫茫,不知东南西北。
在雪,他穿过斑驳的光影。
在雪,他穿过生死的幽径。
他似乎历经了千万里的跋涉,最终抵达一个安宁的尽头。
在那个尽头后面的终焉之地,雪停了,春天到了。
温暖的春风吹绿了神烈山,他看到一间秀气的小木屋,屋前屋后都是大片的桃林,淡粉色的桃花儿正在枝头怒放,如梦似幻。
云长流恍恍惚惚地穿过缤纷的落花,走到木屋门前。他抬一推门,门吱呀地一声轻响,打开了。
外头的阳光从敞开的木门照进里面,照得地板都像是铺满了金叶子。
屋内有个稚嫩的小少年背对他坐着,里散散捧着卷书在认真地读。一身青衣被晨曦打亮了大半,秀气的侧脸和下颔也被镀上一层流淌的金晕。
云长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叫了声:“阿苦?”
于是那小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白肤黑发,清隽秀美,那一双眸子澄澈得动人。他将里的书卷一扔,挑眉含笑道:“少主,你今儿来的好晚,叫阿苦等了好久!”
云长流忽而温柔地浅笑起来:“无绝,本座找到你了。”
那孩子笑得更开心,他站起身来,身量忽然拔高抽长,青衣染上赤红的颜色,就像青苗被烧成了一团火。
转眼间,竟已是关无绝站在他面前,红袍护法微微仰起下颔,略显无奈地含着笑,歪头挑眉道:“教主,您怎么现在才来呐,无绝等不了您了。”
下一刻,关无绝有些不舍地转身,墨梅红袍扬起一个教主见惯了的潇洒不羁的弧线。春阳闪动,桃花飘落,四方护法的身影就像是要溶化在这虚空一般,倏然淡去。
云长流惊恐地伸去牵护法的衣角。
那一抹赤红,却在他的指尖寸寸消散了。
——《无绝》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