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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晨风(3)

无绝 岳千月 3947 2024-07-29 10:55:31

关木衍把阿苦抱回药门里头的静室里时,云孤雁正面沉如水地坐在床头等,而温环站在教主身后。

关木衍将怀里那个半死不活模样的孩子放回床上,往旁边抬眼道:“来个人扶着他,我得处理这小孩背后的鞭伤……他心脉刚损,受不住趴卧的姿势。”

温环正欲上前,不料身旁黑袍一动,云孤雁居然先他一步伸出手,横臂把阿苦揽进怀里。

可教主的面容一派森然阴鸷,声音中非但找不到半点怜惜,反倒俯在阿苦耳畔冷笑道:“怎么,见着流儿了?现在相信了?敢自己换了药人衣裳跑出去,还真是好能耐。”

阿苦面白气弱,闭着眼一声不吭,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却不愿搭理。

于是云孤雁也不再说话。关木衍剪开阿苦破烂的衣衫,清洗上药、包扎伤口,统共快一个时辰才弄好。

阿苦如今胸前身后都有伤,只好给他的肩背、腰腹处都垫了好几层的软被,叫他侧倚在被褥间睡下。

温环趁关木衍出去换药时低声问:“怎么样?”

长老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不知道能不能活。难,看这小子的命罢。”

此后的数日,阿苦一直昏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状况时好时坏。

好几次他们都觉得这孩子许是熬不过去了,可每当此时阿苦就又会好转些;而当他们觉得似乎有希望了,阿苦的病情又会突然急转直下。

就这么几度反复,直到十来天后,阿苦才开始稍微见好。他一天大约可清醒两三个时辰,总算能自己张口咽下些羊乳、米汤之类。

又这么养了半个月,他不烧了,能自己坐起来,没在睡着的时候神智基本上清醒,有天居然还下地扶着墙走了几步。

那时候关木衍刚推门进来,就看那苍白消瘦的少年歪斜地倚着墙,赤足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眼眸鬼魂似的盯着他。吓得老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就把阿苦给抱回床上,却听见怀里的孩子低低叹了一句:

“看来,我命还是挺硬的吧。”

自那天后,阿苦不愿再留在药门这间静室里,他要求回到自己那间木屋。这本是不可能成的,以他如今的身子决不能离了人照顾,哪怕只一天都会出事。

可出乎意料,关木衍只是默默无言地收拾东西,跟着他住进了息风城外的木屋里。

“心头血连逢春生都能解的珍贵药人,大概这辈子都碰不上第二个了。万一让你死了,我可没处哭去喽。”老头子每天给少年换药的时候,都砸吧着嘴说些类似的话。

话里话外传达出的意思,不外乎他果真是那个被传为“百药为妻”的长老,是那个只痴迷于钻研医术的老疯医。

而阿苦并不怎么回答,大多时间他都静静望着窗外的桃花。

此时桃花已经全开了,是灼灼娇艳的好颜色。

再过几天,可能就要谢了。

……

云孤雁再一次来看阿苦的时候,面色显得十分疲倦。

摆脱了梦魇般的奇毒之后,长流少主的状况却并不很好。至少,绝不会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好。

似乎他们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剔除了阿苦,少主的记忆还剩下什么?

是自幼漆黑无光地枯坐于长生阁的岁月?是身后所叠的累累血债?是了无生志却不得不为了周围众人而活的麻木?是肩负烛阴教未来的艰难重担?

还有什么?

还有遗失了过去记忆的迷惘与不安,还有那条记忆中如伤疤般横亘的裂缝,一触碰就钻心地疼。

云长流仿佛又回到了遇见阿苦之前的样子。

他安安静静坐在长生阁内读书修炼,每日能开口说上五句话就要庆幸,低垂的眉眼孤冷如冰雪,透不出半点情绪。

没人有什么办法。

当然,云孤雁并不相信仅失去了个阿苦就能把云长流毁了。既然逢春生已解,他还有大把的时候从头开始教长子体味七情六欲、人间欢欣。

然而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先同这个小药人做个了断。

“想离开么?”

这天云孤雁站在木屋内的床前,眼神幽沉地凝视着阿苦。他知道这孩子当真是伤的狠了,曾经他也极欣赏阿苦的天资,可从今往后,这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大约是永远都拿不起剑了。

云孤雁缓缓地眯起眼,低沉地吐字道:“毁了诺,是本座对不住你。作为补偿……若你想走,本座可以允你离教,从此与烛阴教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旁边的温环与关木衍都顿时变色!

他们都没想到云孤雁居然能……或许说居然敢,放阿苦走。

这太疯狂了。在烛阴教里的阿苦是低贱的药人,可离了这神烈山,他还是端木临,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端木临当年被烛阴教设计弄了个假死,倘若他回到万慈山庄,真相水落石出,这一层仇恨是万万揭不过去的。

烛阴教虽然如今在江湖上凶名赫赫,可万慈山庄那是几百年底蕴的武林世家,祖传的精妙医术又使他们同各大势力结交甚广。

一旦两方势力大动干戈,吃亏的必然是烛阴教。更何况,烛阴教还有那么多仇家虎视眈眈地盯着,就等个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因此,原本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阿苦人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了,永绝后患;若是教主留几分情,也该将他永远软禁在息风城内……而不是如此疯狂地一句话放他自由。

此前,温环只见教主这么疯过两次。

一次是为了蓝夫人不惜毁了同玉林堂的婚约,一次是为了长流少主穷兵黩武地寻找逢春生解毒之法。

这是第三次,拿烛阴教的存亡连同自己的命都压上去作赌,放阿苦一个自由身。

其实温环并不太相信,以云孤雁的脾性会毫无把握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哪怕是存有后手……这也过于疯狂了。

阿苦坐在床头,肩上拢着的宽厚被子衬得他更加单薄。

云孤雁的惊天之语落在少年耳中仿佛只如一阵风。阿苦慢悠悠地转过眼,一瞥教主开口道:

“不想走。”

——温环与关木衍再次惊住了,甚至比方才云孤雁开口时更加震惊。

想走么?

不想走。

这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如此平淡,仿佛并没有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在里头。

忽然,关木衍上前,双手按住阿苦的肩。他死死瞪着少年漠然的脸,沙哑地开口道:“回去吧,小子。”

“回万慈山庄去吧,你回去看一眼就知道,其实你爹娘丢了你悔得很。只要你回去,他们定然会加倍疼你。”

“你身子虽毁了,可你还能学医,你不是喜欢学医么?世上哪还有比万慈山庄更适合学医的地方?”

说着,关木衍勉强笑了笑,他轻轻摇晃着阿苦,就像是试图把一个陷在迷途里的孩子摇醒一般:

“只需认祖归宗回到端木家,你往后就是一整个山庄都捧着呵护的小公子,你爹娘愧对你,你爱怎么闹脾气他们也会纵着,就像少主纵着你一样嘛……怎么算,也比你这些年在烛阴教里做药人要过的好得多,是不是?”

“……”阿苦冷冷看着关木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他开始搞不明白了,皱着眉问:“什么意思?我怎样,我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关木衍脸色一下子就僵了。他手指头动了动,慢慢把手给收回来,悄悄背在后头捏紧了,嘴上嘟囔道:“没干系、没干系……你是珍贵的药人嘛,你活久点,我占便宜。”

阿苦觉得这老头又开始莫名其妙,他不再理会关木衍,转而望向云孤雁。他的眼神极为冷静,嗓音同样:“教主,阿苦不怨您。我已想明白了,是阿苦自己命贱,做不得少主的良人。”

“当年阿苦不信,如今我信了,这是我的命。”

云孤雁神情覆上一层阴翳。

他并不说话,床边三个人,没有谁说话。

在一片寂静之中,阿苦继续沉静道:“……可我不愿走。做不得少主的良人,我总能做他的刀剑,做他的影子。”

“听说鬼门五年浴血锤炼,可使人于死地中脱胎换骨。能活下来的,强者为阴鬼,弱者为烛火卫,均是守卫息风城的利刃。阿苦愿自断前尘,请教主允我入鬼门。”

“这小孩脑子不清楚了,”关木衍突然道,“教主您得知道,伤重的病人经常脑子不清楚的。”

阿苦道:“我很清楚。”

云孤雁忽然冷笑起来:“流儿已经把你忘的一干二净,哪怕你以这般方式跑回他身边,他也不可能再优待你。”

阿苦坚持道:“我不要他优待我,我也不再要他眼里有我。反正我在少主脚下跪着,比我回万慈山庄看别人在我脚下跪着更开心。”

云孤雁道:“你喜欢他至此地步?”

阿苦笑了笑,他颇为惆怅地敛眸,轻轻回答:“不,从今往后……我不喜欢他了。”

少年仰起苍白的脸,一字一顿:“以后,我忠于他。”

云孤雁目光一沉。阿苦又很快低下头,叹息着开口道:“教主,您明白阿苦的意思么?如果当初待我好的人,不是长流少主,而是个乡下小子,是个闺阁小姐,是个庸人凡人……

“我许是仍会承那人的恩,以命相报,可我不会在他忘了我后再多加纠缠,更不会怀着满心委屈与不平跪给他。”

“……只因阿苦从未见过少主这般风姿的人,世上再也寻不到这样好的人。如今阿苦无福再得少主垂青,可我不甘与少主缘尽。”

“我是心甘情愿地想陪着他,辅佐他,做他的剑与盾,跪着仰视他登临至尊,膜拜他肩披荣光的模样……仅此而已。就像环叔对您一样。”

一直沉默的温环脸色微变,却并未说话。阿苦开始掩着唇低低地咳,不停地说了这么多话,对他的负荷太大了。

云孤雁长出一口气,他狠狠地皱着眉,摆手道:“你……本座只告诉你一件,如今你已经废了!你是个废物了!进了鬼门你活不过一日,运气不好会活不过一个时辰……还想五年后出来做流儿的剑盾?可笑至极!”

而已废的少年却不以为意,他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冷静道:“能活多久,是阿苦的事;至于入鬼门,还求教主成全。”

“成全?不可能!”云孤雁陡然大怒道,“你与流儿情感深厚,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只忠于他……本座绝不信你断得了前尘!”

可阿苦却缓缓地抿唇微笑起来。他的眼眸中似乎从深处亮起了湛湛明光,就一如往昔那般骄傲夺目。少年仰了仰头,清朗地郑重道:“我可以。教主,我证明给您看。”

下一刻,阿苦把被子一掀就跳下了床。他往前几步突然扑到温环怀里,手往近侍衣袖里一捞,把温环随身的短匕给摸出来了,“环叔,借来用用。”

温环心下一惊,刚想上前阻止,就被云孤雁猛地扯着胳膊拽到后头。云孤雁的脸上仿佛跳动着压抑的躁怒火焰,低喝道:“很好!就让他闹!本座倒要看看他怎么证明!”

阿苦拔了匕首的外鞘,往地上一扔。他右手执匕,左手三两下把身上衣衫扯下。心口那取血后的疤痕赫然显露出来。

云孤雁冷然逼视着他:“怎么,想要剜肉去疤?”

阿苦摇摇头,居然很正经地反驳道:“那不成,剜肉还是在心口,有心人一想便知……”

就在少年将刃锋抵在自己左肩之时,关木衍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老人脸色青白,疯了似的猛地扑上来想抢那匕首,却已经晚了。

阿苦毫无犹豫地落匕,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器撕裂皮肉之声,瞬间在这间不大的木屋内响彻。

云孤雁瞳孔轻微地一缩。

……自左肩,至右腹。

皮肉翻卷,血流如注。这一道伤口,仿佛要硬生生把少年瘦弱的身子劈成两半。

匕首脱手,叮咚坠地。阿苦摇晃了一下,急促地喘息,这一个多月好容易恢复的几丝血色顿时从脸上褪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这样长的伤痕之下,心口那一点针疤早已被彻底地掩盖下去。

阿苦吃力地抬起头,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伸手去推云孤雁三人,口中颤抖道:“教主……您出去,先出去,我……我还……可以证明……给您看。”

云孤雁本就站在门口附近,一时晃神之下,竟真被阿苦推搡得倒退了几步。他和温环、关木衍都被推出了木屋外,很快阿苦也出来了。

少年前胸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左手拿着一瓶油,右手却是一捆已经点了火的柴木,正燃燃吐着赤焰。

其实阿苦还是有些惋惜的……本来,他还想着,如果自己熬过了这一遭,就用这柴烧火,用这油烧菜,做一桌好吃的给他的少主赔罪。

他瞒着少主这样不要命地犯险,少主一定很生气又很难过;不过幸好,少主知他损了心脉,定然也会很心疼又很心软,他好好儿道个歉讨个饶,以后和少主好好过。

本来他还想着,他和少主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能一起好好过。

一声碎裂的脆响。

那瓶油被阿苦用力砸上了木屋的屋檐,透明的油液一下子淌开来。他又将右臂一扬,火把也被甩了上去。

烈焰遇木,本就易燃。

更何况这么些油铺在上面。

今日还有些山风。

那间小木屋,顿时火光四爆,轰然燃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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