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精致秀丽的木屋,顿时被烈火吞没。烟浓了起来,很快崩裂声便此起彼伏。
云层重了,天顶不知何时灰暗了下来。阿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火,热浪般的风吹乱少年的黑发,赤焰在他眼底纷飞。
他眼睁睁看着最喜爱的那间木屋变得焦黑丑陋。火舌舔上屋后的一枝桃花树杈,那株桃树也着了火,娇艳的桃花、翠绿的桃叶,均化为焦黑卷曲的灰烬。然后是旁边的四株,再十余株,火势蔓延,直至这一片桃林都无法幸免于难。
除了众人所站的木屋前那片空地,四周都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天地间都是火焰的红光。一声巨响,木屋的房梁终于承受不住,哗然从垮塌。
阿苦面无表情。他心没有悲伤,如死了一样平静。
如今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放弃了自由之身,放弃了端木的姓氏和世家公子的身份,令人羡艳的医道天赋被他荒废,取血使他损了心脉折了根基,肯护着他的云长流遗忘了他,连最后这片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也被他亲烧了……
他什么都不剩了,仿佛把自己也给烧毁在火里了,骨子里天生的那股骄傲被折了个零八落。不知是因为呛人的浓烟还是失血过多与体力不支,阿苦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又开始模糊,神识一点点飘远。
忽然一滴清凉从他脸颊上滑落。
不是泪,他没有哭。
下雨了。
这是阿苦最后的一个意识。
然后他便彻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
数日后。
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快谢了,鬼门外的雪还没有化。
息风城内的鬼门,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它分外门、内门两层,由长老薛独行任门主。外门乃是烛火卫与阴鬼的调派之地,一切公务都在此处理;而内门则为炼狱,每五年,便会有一批年岁在十至十八岁的少年孩童被送入其,经历一场生死间的残酷锤炼。
上一轮五年,半个月前正好结束;下一轮五年,明日即将开启。
一老一少从蜿蜒的小路走上来。
模样俊美的少年新换上了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一头长发被墨色发带高束起来,散落在过于瘦削的肩头。他走着走着,忽然淡淡道:“……老头,你和端木家有过什么吧。”
关木衍低头看路,不回答阿苦的话。
后者继续悠悠叹道:
“……看来还真是啊。当年我让你教我万慈山庄的功法,本是没怎么指望的,没想到你真的能教。后来我才知道,弄我来给少主做药人,是你向教主建议的。”
阿苦眼尾一撇,似笑非笑问:
“……报仇的感觉,快活么?”
老人仍是不语。阿苦只当他被拆穿了没面子——毕竟都传说百药长老不仅没有好友知交,连仇家都无有的——便也不多在意,只道:
“还是要多谢你肯给我个新身份,如若不然,入鬼门时的盘查实在麻烦。放心,说什么义父义子,怎么回事咱俩心知肚明,我绝不会叫你爹的。”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了鬼门之前。放眼只见白雪覆盖着山岩,一扇漆黑铁门嵌入岩内,上雕翻飞怒目的烛龙纹样,门顶凸起一个黑面獠牙的恶鬼塑像,阴森森可怖得很。
而铁门之外,赫然立着一株枝干极粗大的红梅树。
背靠着阴森的黑门,那枝头胭脂似的梅花正红得妖冶,阵阵暗香催人迷醉。
阿苦步伐滞缓,深深地昂起脖颈望了一眼红梅,轻声道:“这是什么梅花,这样好看?”
树下一个白衫男子长身而立。在此等候已久的温环走到阿苦身旁,道:“这是朱砂梅,每日鬼门里死了人,都会将尸体化成血水来灌溉这梅树,因而它才生的这么高大红艳。”
阿苦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好看。若我死了,能睡在这么好看的梅树下头倒也不错。”
这一刻,他发现一个奇妙的事情:似乎就在刚刚,就在看到这株烈火似的红梅树的那一刻,他恍觉自己再也不喜爱桃花了。
温环道:“教主虽不愿来送你,可他要我将你的新名字带回给他。你想好了么?”
阿苦往上伸,够了一枝朱砂梅的树枝折在里。他支着腿往地上一坐,就用那枝梅花树枝,在雪地里写字。
温环俯身看去,只见雪地里几串潇洒流畅的字迹: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温环与关木衍的注视下,阿苦将这首《上邪》写完了,忽而伸一只盖住了其两个字。
他将真气运于掌心发力一震,顿时雪屑四面冲刷,字迹尽数消去。阿苦将移开,雪地里赫然只剩下那他刻意留下的两个字。
少年将眼睛转向温环,以指了指雪地上,道:“我的名字。”
温环细细看去,轻声念了出来:????“无、绝。”
关无绝点头,舒然起身,踩着雪向着那扇黑门走过去。他知道一旦推开这扇门就是五年,他要以重伤病弱之躯,在烛阴教最残酷血腥的地方与上千个少年争那几百个活下来的名额。
五年,着实太长了。
少年在门前闭上眼,额头抵在寒冷坚硬的铁门上。他以指勾描着门上的雕龙,想象这五年的时光,长流少主会如何度过。
既然逢春生毒的束缚已解,云长流又是尊贵的烛阴教少主,怎么想也该过的潇洒快活。
五年后,他许是已学会大笑大闹,找到了自己喜欢玩的、喜欢吃的,不再事事顺着他人的爱好。
该结交了不少挚友,或许已经娶妻,有了儿女,绝无可能只心心念念某一人。
他应该懂了不少凡俗少年都懂的俗事,再也不会懵懂而单纯地给别人唱情歌,说什么只想抱你的胡话。
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算来也该改了,不会怕生人怕得往他身后躲,不会记不得路只能被他牵着走,不会不善言辞任他调戏欺负。
最重要的……他再也不会孤独,更不会求死了罢。
再也不需要有个仗着年少轻狂就说什么“给他做药陪他活”的小药人,把他从风雪交加的卧龙台上拽下来了。
心脉忽而传来已经开始熟悉的抽痛,关无绝唇瓣一颤,指紧抠住铁门,咬牙忍着不哼出声。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在心对自己道:如果当真成了一无是处的废人,死在鬼门里也好。
这般一念之下,他胸口陡然升腾起一股暴戾之气。关无绝双施力,巨大的铁门被他吱呀呀推开。只见里头昏暗,一条长阶向地下延伸,仿佛无有尽头,诡谲不安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黑衣少年面颊更加苍白,轻轻喘息。半晌,他也不回头,只扬了扬道:“环叔,无绝走了,你和教主多保重。”
轻描淡写地一句说罢,他踏入鬼门,不紧不慢地沿着那长阶走下去。
顿时,黑暗吞没了单薄瘦弱的背影。十五岁的关无绝,独自一人走进了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阴影之。
……
息风城,养心殿。
“关无绝……”
云孤雁将阿苦的新名字念叨了几遍,摩挲着下巴,“啧,好像是比阿苦好听那么点儿。这小崽子还蛮会起名字。”
温环只能笑而不语,他隐隐感觉身后的黑暗躁动了一下,想来也是那位被教主亲口赐名的影子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
云孤雁又喃喃自语道:“本座给了他会离开,是他执意赴死。既然如此,成全他求仁得仁,也算对得起他这几年陪流儿一场,是不是?”
温环知道教主这并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所以他仍是不语。云孤雁坐在御座上,人往后倚,许久也未继续说什么。
主仆间沉默蔓延,直到忽然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烛火卫刚快步进来欲张口禀报,殿外更乱,就见温枫不管不顾地撞开一众阻拦者,直接冲了进来!
温环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正欲怒声斥责儿子的失礼,就见温枫往下首一跪,仰起的脸上表情无措到几欲恸哭,“教主……爹!怎么办,少主他、他——”
云孤雁眼神一紧,厉声道:“少主如何!?”
温枫崩溃道:“少主他进了无泽境了!!”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养心殿主仆俩神色剧变,云孤雁惊怒地转向温枫:“你——你说什么!?”
教主周身气势不自觉地如溃堤巨浪般涌泄而出,温枫被压得喘不过气,他艰难地将一件被金锦袋包裹的物什双举过头顶,伏在地上嘶哑地挤出声音:
“禀教主……少主独一人……进了无泽境!温枫无能,没能止住少主……只有烛龙大印在此,求教主责罚赐罪!”
云孤雁面色煞白,忽然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温环急忙上前扶住,就听云孤雁语无伦次地低喃道:
“不可能……本座从未将烛龙印交予流儿……他居然敢私取大印!?他怎敢,他怎能……无泽境!他怎能——”
这毫无征兆的巨变,只打得云孤雁方寸大乱。连素来稳重如温环,此刻也头脑嗡鸣,眼前发黑。
无泽境那是什么地方?他们都进去过的,那是能把人活生生逼疯的地方!
按云孤雁的计划,本是打算叫冷珮专门教导少主两年,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也是等云长流年纪再稍长些,再叫他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入境。
可哪想到,哪想到……
——没有人知道,失忆后便陷入沉默的云长流这些天独坐于长生阁内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面对残缺未知的过去和沉重无的未来,他痛苦么?迷惘么?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么?
少主自是最善于掩藏心思的,哪怕心底生满了叛逆疯长的倒刺,也从不让它们长出外头刺人。就一如他昔日违逆父命偷跑出长生阁找阿苦,带着重伤离开药门独上卧龙台,事发之前从来无人能提前意识到什么。
这一回,也同样如此。
私取了父亲的大印,擅自开启无泽境,不带随从独自入境。关石壁在身后合拢的那一刻,白袍少主的眉眼间冷漠如初冬之霜。
他并不是冲动之下,来此自我折磨的。
他只是嫌弃外头有些烦,有些吵。他看见许多谄媚的嘴脸,许多新奇的珍物被呈到他面前,更有太多的下人试图教他玩许多新鲜的东西……
可那些事在少主看来都无聊至极。他并不需要什么乐,既然他注定必须要背上烛阴教主的担子,他只希望快些。
快些做完他该做的事。
快些还完他该还的债。
然后就可以安静的,不受打搅的……
——没有人知道,长流少主的心思又开始渐渐歪向危险灰暗的方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晚了。
云孤雁人立刻赶至无泽境所在之处。那块平凡无奇的山岩入口外,关果然已经开启,再无挽回余地。
温环上前仔细一看,恨不能当场昏过去。他痛苦不堪地回身,向云孤雁禀道:“五年……”
“……”
云孤雁闭上了双眼。
他咬着牙关憋了半天,骂出一句:“孽子!”
无泽境的实质,乃是一座关大阵,里头一经开启,旁人便无法从外面打开,只能等待设定的时限结束关才会停转。
这就意味着……哪怕云长流明日便横尸在这石壁之内,云孤雁也要等五年之后才能给儿子收尸。
而这无泽境内除了基本的食物饮水外,没有丝毫可以为慰藉的东西,只有各样残酷的考验,数不尽的身心摧残。
而更可怕的,则是其的孤独,其的与世隔绝!无边的空旷,无边的黑暗……关运转的细细声响永不停息,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恐惧。这种处境,只需略加以时日,就足以让最硬气的铁血汉子都崩溃哭嚎。
当年云孤雁入境年,已经被誉为传奇。而五年,五年是近两千个日夜,两万多个时辰!
云孤雁怔忡地盯着那山岩,仿佛魂魄都散了。温枫跪在一旁不敢说话,温环勉强安慰道,“少主吉人天相,教主切莫忧虑过度……”
可他心里却如刀割般疼痛。云长流再如何心性坚韧,那也是个才十五岁的孩子,逢春生刚除,他大病初愈,又失落了那么多的记忆心神不定……
少主一个人,如何熬得过来这漫长的五年!?
温环胸腔苦涩,他又忍不住思及那个毅然步入鬼门之内的黑衣少年的背影。
足以将人逼疯的无泽境关乱阵,与充斥着血腥厮杀的鬼门锤炼,究竟哪个才更算是人间地狱?
这两个孩子,莫非是连下炼狱也要携共赴么……
而云孤雁耷拉着眼皮,伸两根指头晃了晃,疲惫道:“嘘,别说话……别说话。”
山风掠过他的头顶,那个无坚不摧的烛阴教主,仿佛在一瞬间就形容枯槁。云孤雁没再理会欲言又止地温家父子二人。他低头背着,有气无力地佝偻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岩,往息风城那漆黑的轮廓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