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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无衣(6)

无绝 岳千月 4940 2024-07-29 10:55:32

望着因“说了许多话”而瘫在案上不愿动弹的云长流,都快掉眼泪的温枫嘴角狂抽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苦笑。

这种累法,也就是他家教主了……

不过又仔细想想,教主他独自一个儿在无泽境呆了五年,刚出来就被迫和教内外诸人周旋,也的确难为他。

明明是个恨不能从早独自清静到晚的人,为了父亲和烛阴教逼着自己去做曾经最讨厌的事,这滋味想必也不会多好受罢……

温枫轻缓地一叹,柔声道:“教主既然累了,这便休息吧。经了这一夜乱战,想必庆功宴过后,教里诸位大人也要各自回去歇息的。”

近侍说着,正欲上前替云长流脱下衣袍,走近几步忽然大惊道:“教主!您的玉佩呢?”

“本座借出去了,明日便能拿回来,”云长流总算肯抬起脸,闷声道,“……千万莫叫父亲知道。”

温枫初听云长流说借出去了还讶异得很,但他知道教主不是胡来的人,更不可能拿蓝夫人的遗物开玩笑,倒也没多想。

他又听云长流那句“莫叫父亲知道”,不免想到自教主出无泽境后……亦或者该说是自少主失忆后,五年多过去,这还是第一次见教主能这么明显地展露些小情绪出来,着实难得。温枫更不舍得多加追问,径自伺候着云长流往屏风后沐浴更衣,躺上了床。

几层的幔子打下来,近侍向床上行了一礼,道了声“教主好生歇息”,便往后退去。

合眼之前,云长流忽而又想起那只阴鬼来。

那凛冽的双剑,还有那双漂亮的眼。

其实他累归累,还远远达不到无法耐受的程度,本来很想现下就召那阴鬼前来觐见的。

只是教主又想起他受伤不轻,如今或许也正在休息,不忍这时候再折腾伤者,还是应该先睡一觉起来再做安排才是。

云长流闭着眼思绪杂乱,心里悠悠念着那只阴鬼,朦胧地睡过了去。

他竟很罕见地做了梦。

梦里,一袭黑衣。

……

可惜的是,与此同时,鬼门里的那个却辜负了教主的体贴。

关无绝仍是倚着墙壁坐在原先那个地方。他只是将身上的伤草草地处理包扎了一下,就捧着那半块玉佩开始等在这里了。

半晌,实在熬不过身上的虚弱,他坐不住了,就换成躺的,闭上眼将玉佩贴在心口。

关无绝就在这昏暗冰冷的墙角蜷缩着,虽合着眼却头脑清醒,直到天明。等出战的阴鬼都回来休息了,他还在那地上躺着不动,惹了几十道看疯子的目光。

关无绝都懒得搭理。

闭眼太久着实无聊,他又开始盯着大门看,心中暗暗地开始苦恼。

其实他知道,以自己如今这重伤失血的状态,又身处安全的鬼门之内,要搁平日里没昏过去也该睡的人事不省了。可如今不同,且还真不是他故意为之,一句话……

昨晚亢奋过头了,现在怎么也睡不着。

他其实真的很累很倦了,可每每刚一闭眼,脑子里冒出来的就全是云长流的模样。心潮澎湃之下,哪里能安稳睡觉?

时间慢慢过去,连关无绝也觉着这样下去不行。

再不抓紧睡一会儿,若是教主召见他,万一精神状态太差失礼了可怎么办?

虽然说教主亲自召见阴鬼的可能性实在渺茫,更大的可能是派个人来把玉佩收走完事儿,可……可万一呢?万一中的万一呢?

——不行,越想越睡不着!

辗转许久还是难眠,关无绝只好放弃,耐心等一个结果。

无论是教主愿意见他,亦或是来人把玉佩收走,亦或是他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都可算是结果。

再后来,薛独行与单易都从庆功宴回来了,关无绝还死人似的缩在那角落里。那阴鬼面甲被他卸下来倒扣在地上,遮去了被教主抹去划痕的地方。

门主已归,关无绝却没有拿着云长流给他的玉佩,去为自己消除残鬼的身份。

这算是他一点私心,毕竟薛独行看到这意义非凡的玉佩后,十有八九不会允许这东西继续落在一介阴鬼手里。

多隐瞒片刻,就能假装从这温凉玉佩上多贪片刻教主的温度。关无绝很乐得这么骗骗自己。

……显而易见,他这时候的确已昏了头了,根本就没想过万一玉佩被收走,而他又失了残鬼刻痕百口莫辩,那该怎么办。

关无绝就这么从晚上一直等到次日下午,居然还真给他等到了。

教主传令下来,真的要见他。

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关无绝便发现自己当真是多虑了。如今他别说不困不累,反而似乎比出战时更有精神。

他一边利索地将面甲往脸上戴一边摇头苦笑,心说就这么透支下去,等见完教主回来,说不得要大病一场了。

不过……管他呢,当然是先见了教主再说。

他这么个将死之人,多看一眼赚一眼呐!

关无绝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表面镇静至极,而心内却欢欣至极地走出了鬼门,与那株朱砂梅擦肩而过。

等他走下鬼门外的那段山路,更压抑不住心内的悸动,又怕惹教主等的不耐烦,连走这几步路的时间都觉得浪费起来。

正欲按阴鬼素来的作风,直接隐了身轻功过去,却忽然见前头走来两个烛阴教众。关无绝隐隐听其私语,是在赞叹昨夜教主的武功,他忍不住想细听,步伐便稍慢了一慢。

就这一慢,出事儿了。

他竟听见其中一个教众道:

“看咱新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传说他曾孤身入无泽境磨砺五年……也是真的?”

“如今想来定是真的了,此前我还不信呢!”

只不过是教众私下里随口两句猜议,可落在关无绝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仿佛心口被重锤狠狠地一砸,关无绝猝然踉跄两步,竟险些站不稳,面甲下淡色的唇颤抖不止。他勉强绕过那两教众的视线,消去气息隐在树后,脑海里却一片混沌,乱糟糟的耳鸣响得尖锐。

孤身入无泽境……

磨砺五年……

心脉旧伤骤然一阵被拧紧了的绞痛,关无绝冷汗涔涔地咬紧了唇。茫然间,城外战场重逢时的云长流忽然又扑入眼前。

……教主还是变了的,变得更加冷漠疏离,寡言少语,连昔年那点柔软被打磨成冰剑般的锋利。

可他本以为,那只是面对来犯者的杀意所致!

怎会、怎会是这样!?

关无绝只觉得天旋地转。在鬼门那五年,他一直把云长流当作心头那点支撑自己的执念。本以为少主摆脱了剧毒缠身的厄运,未来总该光明坦荡,潇洒快乐……

哪想到,在自己一遍遍幻想着长流少主在过着怎样的好日子时,他所心念的人竟也在受伤流血、尝遍苦难!

一想到云长流竟孤身在那石壁后的机关阵里受了五年的苦,关无绝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千万种酸楚咬得他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再怎么心疼懊丧,那五年的时光,也是追不回来了……

那两名教众缓缓从他十几步走过去,并没有发现阴鬼的存在。他们的感慨还在继续:

“可这位长流教主的性子也未免太仁善了些,你瞧前几日教内诸位大人对教主那般冒犯,若是老教主,嘿!不用下令,早就自己抄鞭子打上去了。”

“可不,尤其是左使大人……啧,我方才从养心殿附近路过,那刘左使和教主又吵起来了,听说是就这回三门五派的俘虏该如何处置一事……”

“哎呀别提了,我可听说那天城头上,刘左使当众动手打了教主好几巴掌,教主还都没还手。”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左使肆意调戏教主,动手动脚又搂又摸的?”

“唉,天知道呢?说不定是先打完了再摸?”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新教主还真是美貌,据说那眉眼是随的蓝夫人……”

“……”

“……”

所以说,谣言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可怕。

短短几天时间,“抚了一下脸”就能被传成“打了好几巴掌”和“动手动脚又搂又摸”。

果真是人言可畏。

又据说多年之后,云教主也曾枕在他心爱的护法腿上,一面伸手把玩着护法垂下的长发,一面很认真地教这人“不信谣、不传谣”的道理。

然而,无论日后的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再如何浓情蜜意,接下来的一场惨剧……已然无法避免了。

……

关无绝走进养心殿的时候,不仅刘万钧在场,其余烛阴教内有头有脸的高层也都在场,看来正在议事。

刘万钧挺胸昂首站在最中央,脸红脖子粗,似乎刚激动地骂完一阵,正在呼呼喘气儿。

这样的场合,忽然一只黑衣黑甲的阴鬼垂首低眉地从大门口走进来,着实古怪得很。

一时间,殿内的目光都聚集在关无绝的身上,而后者只是按阴鬼的礼节,往云长流面前半跪下行礼,低声道:“参见教主。”

云长流坐在上首,眉宇间几丝烦躁与疲倦还未来得及收拢,见他挂念了半天的阴鬼来了心情才稍好一些,轻挥了挥手指示意道:“免礼,先退在一旁。”

“是。”

关无绝低低应了一句,很自然地站起来。

起身的那一刻,他顺势抬起垂下的眼睑,在云长流的脸上看见了闪过的一丝冷色。

这一点点的表情变化过于细微,谁都不会看见,哪怕是温枫也很难捕捉其中真意。

可关无绝却读懂了。

他看出来,教主是对这刘万钧有杀意的。

最后一丝踌躇,最后一丝忍耐,最后一丝理智,就在这一刻无声地崩断。

乌漆眼底陡然浸染上更幽深的颜色,关无绝敛眸以长睫遮去瞳中阴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身。

直起身的阴鬼转过去向后走。

仿佛正要按教主的命令退在一边。

他低着头,从刘万钧的右侧走过。

擦肩只在一瞬间。

刘万钧并不在意这只阴鬼,他张口,以辛辣讥讽的语气道:“所以教主,还请……”

就在这一刻,那阴鬼眼中杀意暴起,左手引过长剑湛然出鞘。但见刺眼的冷光自右而左斜抹过一线长弧,直逼着刘万钧的心脏而去!

没有人能想到,一只阴鬼会向烛阴教左使兼一堂堂主出手;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竟会左手拔剑;更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的剑竟会如此地快、如此地利。

后者惊恐地怒吼一声,连忙避闪已来不及。关无绝将剑尖往前一送,顿时刺穿了刘万钧宽厚的胸膛!

顿时,养心殿内满堂哗然大乱!

“你——你!!?”

刘万钧口齿含血,目眦欲裂。他毕竟乃烛阴教左使,武功不俗。饶是关无绝出其不意,也被他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心脏要害。

既已出手,关无绝哪容得他活着。面甲外的一双眼眸狠辣凶戾,他宛如化身疯狼一般,右手亦拔剑出鞘!

刘万钧喷血不止,却循着习武之人的本能出招。求生欲使得他使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一手死死攥着那柄插在胸口的剑,另一手屈指成爪,捣向这阴鬼的咽喉!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烛阴教众高手也反应过来,各自呼喝怒斥,齐齐攻向那突然发疯了一般的阴鬼,意欲将其逼退。

关无绝躲也不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那些袭向自己要害的招式。杀意一起,便侵占了所有神智。他眼里只有刘万钧,只有这位烛阴教左使惊恐扭曲的面容。

天知道!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方才又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做到收拢杀意滴水不漏!

他的教主竟被人欺负了……

他的教主竟被人……

他的教主……!!

疯狂的怒火暴戾憎恶怨恨几乎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关无绝不是不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撤招防护,自己绝无生路,可他怕死么?

拼着真丢了命,他也要在自己死之前,先杀了眼前这个胆敢辱他教主的贼人!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间!

一线小巧的暗影陡然射来,就在刘万钧的手指插入阴鬼咽喉的前一刻,携着千钧之力砸上了左使的腕子。就听“咔嚓”的骨裂声,那只右手软软垂下,再无法伤人半分。

而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刘万钧的头被关无绝一剑削飞了出去!!

鲜血狂洒养心殿,烛阴教众人的攻势骤然一滞。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愕,却再也不敢对这阴鬼出手半分。

他们分明看到,那小巧的暗影落在地上显出真身,是一枚镇纸,染了血。

而前一刻……它还摆在教主手头的桌案上。

……

养心殿外,萧东河正在满头大汗地奔上长阶。

他听人来报自家堂主和新教主又闹起来了,心里顿时觉得要糟糕。匆匆赶过来,是想试试能不能拉架的。

其实他和这位刘左使没什么交情,只不过到底是顶头上司。该来和稀泥擦屁股的时候,还是得来嘛。

刚走到殿门口,萧东河就是目光一凝。

他看见有个红不溜秋的圆东西飞速地自殿内划过一道圆弧砸在殿外的地上,还向着他这边滚过来了,越来越近。

一个正常人,看到眼前有个球状物“咕噜咕噜”滚向你来,自然会下意识地做出某个动作。

萧东河疑惑地伸了伸脚,止住了那个球状物。

紧接着他一垂眼,就惊悚地在自己脚底下看见了自家堂主死不瞑目的大好头颅。

正踩着堂主头颅脑门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如一座灰白色的石雕般僵硬地抬起头。

于是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只黑衣阴鬼从殿内一步步往自己这边走来,周身那叫好一个煞气滚滚,真的宛如一只从地府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那阴鬼走到他身边就停了,却没看他。面甲下传来一个低沉寒冷的声音,“让开。”

萧东河愣愣地挪开脚,往旁边让了一步。

他正心道这只阴鬼什么毛病,就见来人一脚踩在刘万钧的头颅上。那双面甲外的漂亮眼睛里杀气暴增,骤然用力狠踏——

顿时就听一声头骨碎裂的脆响,刘万钧的脑袋被这阴鬼直接踩得稀烂。鲜血和着脑浆喷射出几尺高。

红红白白恶心至极的液体,顿时飞溅了两人满身满脸。

被堂主脑浆溅了满脸的萧副堂主:“………………”

而那阴鬼死死盯着这一摊血水与碎骨,急剧地喘息,肩膀隐隐发抖,叫不知情的人看着,竟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似的。

半晌,阴鬼深吸一口气,也不理会僵硬的萧东河,兀自转回养心殿里,往教主身前双膝一跪。

养心殿内,一片血气。

刘万钧无首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所有人鸦雀无声,包括鬼门门主薛独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的脑子发晕,心魂颤颤。

都不明白议事议到半途,怎的就突然闯进来个阴鬼,两剑杀了烛阴教左使,教主竟还出手护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同时在每一个人脑中出现:

莫非这阴鬼,是教主预先安排好的?

教主猜到刘万钧将要再次不敬,趁机立威么!?

所有人都在惊惧不安地看向教主,等教主的一个态度。此时,只需云长流开口说一句话,事态便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云长流狠狠闭了闭眼,脸色泛青。

他忽然抬手一指寝殿,对下头跪着的关无绝道:“脏,去沐浴更衣再出来。”

就……就这么轻巧地揭过了!?

果然是立威么!!

顿时众人看着云长流的眼神都变了。要命,谁说这位小教主心慈手软的?这手段分明狠厉得很!

一身红白之物的阴鬼垂眸低首,血还在沿着他发丝滴答答地往下掉,就听关无绝十分冷静镇定而又不失恭敬地道,“回教主,属下没有换洗的衣物,还是回鬼门……”

“不必,”云长流打断他,看向近侍,“温枫,给他取件本座的衣裳。”

阴鬼明显一惊,“教主,属下不敢……”

云长流一拍桌案,淡定道:“你杀人都敢,穿件衣裳有什么不敢的?去!”

说罢,云长流又转过眼,把那呆站在养心殿外,同样是糊了满身血和脑浆的萧东河上下打量。

半晌教主点了点头,一挥袖:“既然刑堂堂主身死,那副堂主便升上来罢。”

突然就升成了堂主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一张俊脸扭曲着变了又变,终于艰难地扑通一声跪下。他从嗓子眼里颤抖着挤出变了调的声音,醉木犀简直像是呻吟,“谢、谢教主提拔……”

云长流颇为满意地点头。

萧东河道:“属下必、必不负重托……”

云长流道:“甚好。”

萧东河道:“只、只、只是教主……”

云长流疑惑道:“怎么?”

萧东河欲哭无泪地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怎么……”

——只是教主,属下也很想沐浴更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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