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鲁昂，老集市广场。
被绑缚在火刑柱上的让娜抬起头，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选择走出那座监牢，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绑缚在这里接受火刑一样。
脚下是柴堆，散发着火油的味道，很刺鼻。身上的绳子勒得有点紧，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些用英语喊出的喝骂声从身边的人群中传出，有带着臭味的垃圾被掷了过来，砸在她的身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污渍。
作为武艺的一种，使用绳索的“缚法”她也是学过的，想要解开身上的束缚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她却连动都没有动。
“让娜·达尔克。”
如狼似虎的英军士兵们推开了一旁围观的民众们，科雄主教走了过来，仰头看着被绑在火刑架上的让娜。
仰头的姿势让科雄主教的脖子有些酸痛，这也让他对让娜反感更添一层。
他一向都对这种比男人都高的女人没什么好感。
“让娜·达尔克。信仰异端邪说，假冒圣女，渎神……”
一连串的指控从科雄主教口中吐出，但让娜却几乎什么都没有听清。
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
“你可知罪！”
你可知罪？
让娜并不知道自己曾犯下过什么罪行。
曾经跟随“刚铎先生”学习了很久的让娜深知“大义”的重要性。即使再怎么仇恨那些英国佬，她也不会去做那些违反世俗规定的事情——而法律无疑是流传最广的世俗规定。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仁慈的圣女，一个高洁的英雄，她甚至会主动为那些英国战俘要求一条活路，而不是让手下的士兵们为了一枚戒指又或者几颗金牙就砍下这些俘虏的手指或者脑袋——面对敌人她都不忘记保留底线，又怎么会去主动触犯什么法律？
没有犯法，又何来犯罪？
“我没犯罪。”
让娜摇了摇头。
“让娜·达尔克。”
科雄主教并没有理会让娜的辩解。
“你可知罪！”
“我没犯罪。”
让娜依旧在摇头。
她很清楚科雄主教话语中隐藏的陷阱。按照教典上“人生而有原罪”的说法，如果她直接回应一句“我没有罪”，那就是直接和教会本身相抵触，刚才被科雄主教罗列而出的一系列罪名便彻底得到了坐实。
不过……没有罪？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大人。”
“为什么明知道我们这个样子，还硬要我们去送死？”
似乎有什么质问声在让娜的耳边响起，很熟悉。
“我是为了拯救法兰西。”
嘴唇翕动着，让娜下意识地给出了回答。
“我会带你们活下去，你们都会成为英……”
让娜说不出话了。
那些跟随她的人，活下来了吗？
大抵是没有的。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听到这种声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连她自己都忘了有多久。
“让娜·达尔克！”
科雄主教依旧在重复着审判的仪式。
“你可知罪！”
知罪？
她曾经犯过什么罪吗？
“我没犯罪。”
让娜下意识地给出了答复。
回避这种语言中的小陷阱，早已成为她的本能了。
但是……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以后，以后如果咱们打赢了勃艮第人，打赢了英国人，收复了所有土地，咱们是不是就能成为英雄，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让娜的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希冀，又带着几分崇拜。
“会的，你们都会成为英雄。”
让娜下意识地回复着。
“等仗打完之后，你们都会过上好……”
让娜说不出话了。
只因那个想要过上好日子的士兵已经被一支箭矢钉在了马背上。
以少搏多，这本就是“必要的牺牲”。
然而当时的战况真的需要剑走偏锋来以少博多吗？
更何况，就算打完仗之后……
“不考虑再挂一副旗子上去吗？”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让娜的耳边想起了。
“不用了。”
让娜摇了摇头。
“太麻烦了，这样挺好的。”
然而真的只是麻烦的问题吗？
一切都是她亲自做出的选择，但这些选择背后所承载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能够背负得起的。
“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领兵。”
似乎有混沌的咆哮在让娜耳边响起。
这次她终于给不出任何回应了。
只因为对方说的确实是对的。
她确实不是什么适合领兵作战的人。
一直以来，她只不过是不断地在骗自己而已。
她根本背负不起这些生命的重量。
“你可知罪！”
“我没犯罪。”
有水迹顺着让娜的面庞淌下。
明明没犯罪，她又为什么会哭呢？
“罪人拒不认罪。”
科雄主教叹了口气，随手接过了让娜的认罪书。
原本他还想让这女人自己来签的，好歹也算一份功劳。可现在看来。
“刷刷——”
硬笔划过纸上的声音响起。
文书的落款上，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X”。
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科雄主教暗自点了点头。
他听说过，这女人是不识字的——甚至有可能连笔都不会拿，所以一定要画得歪一点。
“好了。”
科雄主教对着一旁的英军士兵们挥挥手。
“审判已经结束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有火把被掷在了柴堆之上，烈焰顷刻间便升腾而起。
炽烈的火焰舔舐着让娜的衣物，灼烧着她的肉体，但让娜出奇的没有感受到什么痛楚，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解脱。
烈焰之中，她终于不用再去背负那么多了。
她终于可以……
“所以说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作死是吗？”
似乎有混沌的咆哮在让娜的耳边响起。
“行了，别犯浑了，有什么想不……”
“我已经十九岁了，刚铎先生。”
循着那冥冥中的声音，让娜勉强睁开了眼睛。
“我已经成年了，约定已经结束了。所……”
让娜愣住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烈焰与浓烟，而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黑色火焰。
“成年？”
混沌的咆哮似乎有些疑惑。
“你觉得你现在真的算是成年？”
没等让娜反应过来，黑色的火焰便已经彻底吞没了她的躯体。
“别傻了。”
黑色的烈焰凭空消失，只留下一片燃烧殆尽的柴薪。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