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海进了一趟城, 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是秋税依然是四成,一是官府将征秋税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五。
夏收只有小麦, 前后十来日足够忙完, 秋收有苞谷、花生、大豆、红薯等几样, 其中红薯要等到九月里才收, 苞谷、花生这些还要剥皮、摔打晾晒的, 前前后后要忙一个来月, 官府为了省事, 便把统一征收的日子定在了十月。
村民们听完消息, 心情各异地散了。
萧家这边, 趁家里还没开始忙, 萧缜去镇上买了一些节礼,陪佟穗回了桃花沟。
佟家的两亩地一亩种了苞谷一亩种了花生, 地少损失也小,没啥可聊的, 反正平时佟贵进山打猎也能换钱买粮食, 猎户之家, 本就不指望那两亩地过活。
周家在城边有地, 平时都交给佃户打理, 这两日周元白、周献父子俩先回城去住了,不开医馆,只等着收了粮再拉回来。
佟贵道:“到时候我也过去, 省着路上有人抢粮。”
佟有余问女婿:“你们家地多,忙得过来吗?”
萧缜道:“祖父说了, 会请村人们帮忙,不管收什么, 都争取当天把收成拉回家,帮忙的村人那边直接发几斤粮。”
这个节骨眼,粮食比铜钱更受村人们欢迎。
佟有余点点头:“这样好,东西进了院子才不怕贼惦记,剩下的自家人慢慢干也来得及。”
灵水村那边还在全村出动日夜防贼,佟穗夫妻俩在桃花沟吃过午饭就回去了。
中秋的前一天,萧家出了件喜事,萧姑母二月里就南下采购香料的两个儿子终于回来了,萧姑母知道家里老爹惦记着孩子们,让儿子们换身衣裳,一家四口都来了灵水村。
萧姑父姓乔,两个儿子哥哥叫乔长顺,弟弟叫乔长安,与萧延、萧野年纪相当,除了管萧缜叫二哥,其他都是直接喊名字。
乔家兄弟少时跟着老爷子学武,同样也去战场上拼杀了六年,身形魁梧一身兵气,再加上血缘关系,与萧缜他们站在一块儿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家子侄。
佟穗正站在柳初身边好奇地打量这两位夫家表弟,萧缜突然朝她招招手。
佟穗只好走过来。
萧缜示意两位表弟喊二嫂,一本正经的。
乔长顺、乔长安从小跟着做生意的萧姑父耳濡目染,都很爱笑,异口同声地唤了二嫂。
佟穗红着脸笑笑,说完话就退到柳初身边去了。
家里人多,干脆都聚在后院里说话。
萧穆问两个外孙:“怎么去了这么久?”
乔长顺瞅瞅弟弟,苦笑道:“我们这一路南下东陵还算顺利,后来东西都买好了,居然被当地百姓举报到了官府那,说我们是大周派过去的奸细探子,吓得我们俩东躲西藏的,后来找机会混到一支南地商旅里面当镖师。收了人家的镖钱就得替人家办事,陪他们走了一趟西梁,完事了才拿到正经路引回来的。”
萧延笑道:“行啊,你们俩这一趟算是把大江南北都逛了一圈。”
乔长安:“少说风凉话,你喜欢你也逛去,赔了银子不说,差点把命搭进去。我算是看透了,还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吧,这两年啥生意都做不成。”
贺氏:“是啊,今年咱们这边还闹了一波流民,家家日子都穷,哪有闲钱买香料那东西。”
萧守义:“你这都是后话,过年那会儿大家都以为日子要好起来了,谁也没料到会变成眼下这样。”
萧穆叫老少媳妇们去准备午饭,身边只留了男人们,然后再问外孙在东陵、西梁的见闻。
乔长顺道:“人家那边的百姓,虽然也经历了战乱之苦,但新朝廷杀了不少藩王贪官恶霸,把田地都分给普通百姓,收夏税的时候一亩只收半斗,百姓们疯了似的开荒种地,其实这么算下来,新朝廷收上去的田税比咱们这边重税收的还多呢,里子面子都有了。”
乔长安:“说实话,要不是咱们家里还有亲人,我都想留在那边了。”
乔长顺:“我看你是放不下南边的姑娘吧,就那个茶寮家的女儿,躲在后面偷偷瞅你那个。”
乔长安嘿嘿笑。
萧延:“真喜欢就去娶回来,你这条件外貌都不差。”
乔长安:“现在北地的百姓恨不得都逃到南边去,傻子才从福窝往狼窝跑。”
萧延:“可惜咱们在大周的北边,离得太远,不然咱们也搬过去。”
萧穆:“这话也就在家里说说,出了这个门都把嘴巴管严点,仔细祸从口出。”
年轻儿郎们都是神色一凛,纷纷叫老爷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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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萧家特意等地少的村民们将苞谷收回家了,再一口气雇了二十个青壮,进地忙碌起来。
苞谷地里,一波青壮负责抡着镐头将苞谷杆从根部那里斩断,后面的青壮负责将包谷杆聚成一捆捆,再依次将棒子掰下来丢在一旁堆成堆。萧穆牵着骡车走走停停,跟着萧守义一起将掰好的棒子搬到车板上,装满了马上运回家。
绵绵、齐耀也都来地里帮忙了,姐弟俩的差事是检查那些已经掰过的苞谷杆子,看看有没有遗漏。
绵绵干得认真,齐耀年纪小贪玩,很容易被四处乱跳的青皮大蚂蚱拐走。
萧家后院,佟穗等女眷也没闲着,棒子运回家,她们先坐在一旁剥起苞谷皮来,把光溜溜只剩密密麻麻苞谷粒的棒子扔到另一堆。
萧玉蝉没有偷懒,林凝芳也戴上柳初送她的头巾,背着日头坐在佟穗旁边的小板凳上,一颗苞谷一颗苞谷地剥着。
在她还是相府千金的时候,别说这样的苞谷了,就是百姓常吃的剌嗓子的苞谷粥她都没喝过,喝的是精细的稻米粥,吃的是白花花的面粉皮。
可就在过去的一年里,林凝芳先是经历了家破人亡,跟着在萧家吃到了以前从来没吃过的杂粮粗食,从最初的难以下咽,到现在看见这些苞谷亦觉得满足欣慰。
一根苞谷,有时候能救回一条饥民的命,叫人如何不喜欢?
傍晚,萧家一共运回来六十多亩的苞谷,哪怕因为风灾只剩下六、七成的收成,那一堆堆带皮的苞谷棒子也快把萧家后院除菜畦外的空地都占满了。
齐耀开心地在苞谷堆上爬来爬去,大人们见了都笑。
第二天,除了要出去巡视花生、红薯地的儿郎,一家人都拿着小板凳坐在后院热火朝天地剥起苞谷来,男人们坐一边,女人们坐一边。
有闲着的村妇过来看热闹,询问萧家要不要帮忙。
请人帮忙就得分一点粮食出去,家里人手这么多,老爷子便都拒绝了。
连着剥了四五天,总算全部剥完,萧缜几个爷们轮流将苞谷棒扛到屋顶上晾晒,女人们将一堆堆的苞谷皮耙到柴棚旁边晒着,晒干了又是一堆柴。
歇息几日,男人们继续去花生地里出花生。
这次大黑骡又派上了用场,拉着犁挨着花生垄来回走两趟,土松了,男人们拽着花生秧使劲抖擞两下,就能把裹在花生壳上的泥甩出去。
萧家照旧雇了青壮,将三十亩的花生一天内搬回后院铺平,让秋天的烈日晒干之后,一家人搭上木头杆子,攥着花生秧对着根部摔打起来,等花生都从秧苗上脱落下来,同样运到屋顶去晒。
萧家这边忙着摔花生时,别家的村妇们都挎着篮子拿着小锄头去地里耙花生了,尤其是萧家的地,密密麻麻都是人。
地少的人家,根本不让外人去耙,自家就能把埋在土里没能连着秧苗拔出来的花生耙干净。萧家地多人少,看不过来,甚至没等萧家将掉在土地表面的花生捡一遍,那些妇人孩子们已经冲进来了。
能骂吗?
把贺氏叫过来也能骂走这群人,问题是萧家乃村里的大户,那么多地平时就叫人眼红了,这时候大家都少粮吃,再一点便宜都不让村民们占,村民们恨起来,一回就能把萧家平时积攒的好名声给抹消掉。
老爷子干脆没管,回头见到同样为此发愁的孙兴海,两人只能相视一笑。
忙忙碌碌的,重阳一过又开始收红薯。
青壮们在地里就把红薯处理干净了,拉回家后不用女人们再做什么,只是挑着一些砍伤的红薯放到屋檐下的窗台上暴晒两日,然后清洗干净,蒸了两大锅。
当天萧家没有做饭,只烧了些汤,一家人一口红薯一口汤,照样吃得心满意足,锅里剩下的红薯切成一条条摆在大簸箕里,拿到屋顶上晒成干,慢慢吃能吃上一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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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佟穗跟着萧缜爬到东厢房的屋顶,拉起油布将一屋顶的苞谷、花生盖起来,防着夜里突然下雨。
西院、中院那边,萧延萧涉、萧守义夫妻也都在做一样的事情。
盖好了,边缘中间都拿石块压住,佟穗没有急着下去,坐在旁边,看向灵水村的其他人家。
萧缜挨着她坐下。
佟穗低声道:“要是咱们这边每亩地也只收半斗粮,今年大家应该都能过个好年。”
萧缜嗯了声,捞起她搭在一旁的手。
这一阵子又是剥苞谷皮又是摔花生的,两人的掌心都多了一层茧子,佟穗的尤其明显,别的地方都细细嫩嫩的,只有茧子那里硬硬的,像一些小兽的爪垫。
他有心情摸着玩,佟穗收回手,看着他问:“等官府收了秋税,四弟那边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萧缜重新抓起她的手,俯视她乌黑清澈的眼:“是,怕吗?”
佟穗不怕,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怕已经没有半点用。
“还用我去吗?”
“说不准,随时做好准备。”
肯定会乱,但怎么个乱法,最先又会从哪里开始乱起来,萧缜也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