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宋知时的那点心事, 宋澜父子这番来佟家拜访,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在佟宅门外道别后,父子俩上了一辆马车。
待马车拐出这条巷子, 宋澜对着儿子摇摇头:“为父在你这般年纪时已经中了举人, 你长在乱世, 无法考取功名实属无奈, 却也该胸怀天下竭尽所能为韩将军效力, 怎么还这般年轻气盛, 沉溺于那点儿女情长?”
宋知时转向窗帘, 负气道:“父亲当年若肯替我做主, 我娶了阿满得偿所愿, 此时自然能全心全意地辅佐父亲与将军。”
宋澜想到了佟穗弯弓搭箭时的从容自如, 想到了利箭刚刚脱弦小姑娘已经自信微扬的唇角,那一瞬的佟穗明明被韩宗平、范钊这等名将包围, 却仿佛独占了周围一带的四月暖阳,通身的流光溢彩。
“知时, 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阿满嫁了你, 你能让她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宋知时不假思索道:“她喜欢读书, 我会陪她说文解字, 等我考取功名得了官身,便会让她做官夫人,养尊处优, 再不用她打猎耕地洗衣做饭,更不会让她去战场上冒性命危险。”
宋澜:“果真如此, 阿满便还是一块儿璞石,永远变不成现在的美玉, 还是说,你宁可她无人赏识只能做你的妻子?”
宋知时抿抿唇,道:“身为女子,本就不该抛头露面。”
背后突然响起父亲恣意的笑声,笑声里全是对他的讽刺。
宋知时恼羞成怒,怒视父亲道:“我说错了吗?萧缜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她,先是利用佟家帮他们制枪,再是利用阿满的箭术让她帮忙杀匪杀敌,现在阿满活着才显得萧家慧眼识珠,可如果阿满运气不好死在山匪敌兵手里,萧缜会像我这般对阿满念念不忘吗?他肯定转眼就将阿满抛在脑后,另娶新妻!”
宋澜不与儿子争辩那个,带着一丝淡笑道:“我不是阿满的伯乐,你亦不是阿满的良配,当初全靠一张脸一点学识才哄得涉世不深的阿满微动芳心,在太平盛世或许阿满能被你哄一辈子,但在这乱世,你那点学识不会让阿满稀罕太久,你的刚愎自负则会让她后悔错嫁,然后弃你而去。”
宋知时:“……”
宋澜心平气和地问:“你真看不出来吗,我棒打鸳鸯阿满却依然敬重我,对你,阿满早无半分旧情了,你再处处冒犯挑衅她的夫君,阿满只会越来越厌你恨你。”
宋知时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佟穗瞪过来的眼神。
青梅竹马那几年,他曾有一次情难自禁牵住了佟穗的手,佟穗立即把他甩开了,一口气躲开十几步,还瞪了他一眼。
那时候的佟穗,脸颊通红,眼里有恼,更多的是羞。
可刚刚在饭桌上佟穗的那一眼,里面只有厌烦憎恶。
宋澜让儿子冷静了片刻,再问:“你可知他们两家毗邻而居,我为何只去拜访阿满爹娘,没去拜访萧老?”
宋知时心不在焉道:“萧家的新军占了目前大军的近三成,父亲是怕韩将军猜疑你心向萧家。”
宋澜松了口气:“算你还没糊涂到家,将军身边早有魏琦辅佐,我才投靠他不足一年,将军虽然还算器重我,对我的信任却远远不如魏琦。我为他说服萧家投降算是立了一件功劳,可萧家一门虎将,又把那四万兵马练得太好,两样都超乎了众人的预料。将军爱才惜才,魏琦却会提醒将军提防萧家势大,你我父子若与萧家走得太近,既是害了他们,也是害了自己。”
宋知时想到了萧缜几兄弟,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往萧老爷子身后一站,气势确实不输韩宗平及他身后的众将。
他道:“他们占据七县却没有称王,应该没那么大胆量敢对韩将军生二心。”
宋澜:“你我对萧家都不算熟悉,更何况将军等人,刚刚合兵,只能边走边试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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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宋家父子,佟穗夫妻也回了东院。
女眷孩子们吃过饭都回屋了,堂屋里只剩老爷子、萧守义以及萧延等儿郎。
萧野跑去旁边搬来一把椅子,给佟穗的。
萧涉见了,也去给二哥搬了一把。
萧延:“二哥瞧瞧,还是老五心疼你,老四眼里只剩二嫂了。”
萧缜:“比你眼里谁也没有的强。”
乔长顺、乔长安一阵爆笑。
萧延:“……”
老爷子:“行了,都小点声,别吵了孩子们睡觉。”
众人便收了笑,正襟危坐地看向老爷子。
老爷子问萧缜:“宋先生可有说了什么?”
萧缜道:“一直在叙旧,并未提及军营事务。”
萧延哼道:“还读书人呢,祖父现在是右将军,就在旁边住着,他也不知道过来拜见一下。”
老爷子都懒得看他了,视线在其他人脸上一扫,叫大外孙说说宋先生为何不来。
乔长顺直接把椅子挪到萧延身边,细细地分析了一遍。
萧延:“……不愧是读书人,心眼多成马蜂窝了。”
老爷子道:“多比少好,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人家聪明,便要学会少说多记,以后在外面遇见宋先生,做个点头之交就好,谁也别去跟他套近乎,哦,阿满你不一样,你跟宋先生有师生之情,正常来往便可。”
佟穗:“祖父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宋家,老爷子提起了朔州的代、顺二王:“今天算是第一日,据探子来报,两个反王已经合兵一处,看样子是不打算投降了。朔州这地方,既是大同的后方,又是太原北面的门户,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朔州城墙更是修建得足有三丈六尺之高,易守难攻。”
乔长安:“是啊,当年我们兄弟去周边游历时,在朔州住了好几天,那里的城墙可比咱们七县坚固多了,四处城门都建有瓮城,就算咱们攻破了城门,人家只要安排足够的弓箭手站在瓮城墙上,就能瓮中捉鳖似的,把咱们射成刺猬,所以说代王能占据朔州,确实有些本事,不是李家兄弟可比的。”
萧延动了动嘴唇,怕又被老爷子骂蠢,忍着没说。
萧野问:“祖父,既然朔州这么难打,您为何还跟韩将军主动请缨?”
他不怕打朔州,只心疼七县刚练出样子的四万多新兵,攻城战实在太惨烈了。
萧穆道:“大军挥师南下,越往南朝廷的增兵就会越多,遇到的将领也会越来越悍勇,甚至不输韩将军。咱们右路军是新军,一开始不力争表现只想着跟着大军混战功,那么韩将军就不会看重咱们,不看重,将来遇到真正的硬骨头需要有人打前阵送死的时候,右路军便是韩将军的第一选择。你们说,跟南边重兵把守的要塞比,被两个反王占据的朔州还算硬骨头吗?”
儿郎们齐声道:“不算!”
萧穆:“明早跟手下的将士们说清楚,告诉他们此战既是为了证明咱们右路军的实力,也是一场真正的历练,随时都有性命危险,怕的可以选择回家,咱们不强求。”
“是!”
次日上午,佟穗随着老爷子去巡营了。
七位指挥一早就按照老爷子的吩咐跟士兵们通过气了,再给士兵们一上午的时间考虑清楚。
祖孙俩慢悠悠地走在军营中,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还是少数,大多数士兵都在专心讨论此事。
“打仗肯定要死人,就看死的是谁了。我怕死,可我更怕回家也没法踏踏实实种地,万一再遇到灾荒再遇到山匪呢?光靠我也护不住一家老小,早晚都是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凭萧老将军跟韩将军的做派,肯定会给家里抚恤。万一我活了下来,怎么也能攒上一笔战功,一家人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是啊,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以前害怕充军是因为充军也没有军饷拿,现在一个月军饷顶上以前种一年地的,不如去闯一闯!”
“我没想这些,我就想,咱们的命都是萧老救的,要是咱们都因为贪生怕死走了,萧老手里没有足够的兵,肯定要被韩将军那边的将士们笑话,那咱们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我是松树村的,那晚是二爷他们救了我们全村,我的命早归萧家了,就算他们要我去死,我也甘愿!”
“我是怀县的,第一次跟着李纲去打卫县被萧家抓了,萧家没杀我,派我去做苦力,却也管我穿暖管我吃饱,后来真的收我当兵了,跟卫县的兄弟们一样拿军饷,就凭萧家没拿空话骗我,我也愿意跟随萧家。”
“我只是一个小兵,可我哥在二太太身边当近卫,我哥说,打守城战那天,二太太连着射箭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就这样都没退下,跟萧老换着指挥,轮流冲到前面射杀敌兵,人家二太太都敢上,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怂了?”
“不怂归不怂,在二太太面前就别吹自己是大男人了,咱们排成一排都不够给二太太当靶子的。”
有人突然咳嗽起来。
这一圈士兵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就见老爷子、二太太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几步之外。
众兵连忙站起来,个个昂首挺胸一脸正经。
萧穆笑道:“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该坐就坐,不用紧张。”
众兵依然保持着军姿。
萧穆走过来,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庞,问:“真的都不怕吗?”
众兵异口同声:“不怕!誓死追随将军!”
几十步外的士兵们听见这边的动静,探头瞧瞧,纷纷起立,跟着喊道:“不怕!誓死追随将军!”
百步外的士兵们也站起来了,喊起来了。
似往湖水中投了一颗石子,“誓死追随将军”这六字圈圈涟漪般沿着右路军扩散了出去,声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