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萧穆点了两盏烛台, 坐在书桌旁等着。
“爹,我跟阿满来了。”
“进来吧。”
娘俩前后跨了进来。
萧穆对女儿道:“你开扇窗,就在窗边守着, 以防有人凑过来偷听。”
萧姑母应下, 站到南边的窗户旁, 探头观察院内, 恰好瞥见贺氏闪进东厢房的敏捷身影。
萧穆朝孙媳妇招招手。
佟穗来到书桌前, 发现桌面上铺着一张舆图, 跟萧缜之前给她看过的那张一样。
萧穆将舆图转个方向, 问她:“能看懂吗?”
佟穗点头。
萧穆便知道多半是孙子教的, 很好, 省了他的事。
他将手指从西边的怀县一路划到东边的定县、卫县两地, 低声道:“反王攻下应县后,继续招兵买马, 很快就能凑足五万大军,按照他们的攻城战术, 打咱们的时候大概会兵分两路, 两万去打定城, 三万来袭卫城。”
佟穗紧张问:“祖父准备如何迎战?”
萧穆笑笑:“有了几条应对之策, 最终还要看反王如何分兵才能调整定夺, 祖父现在唯一能跟你说的准话,是咱们肯定要打一场守城战。”
佟穗就喜欢看老爷子笑,笑意味着胸有成竹, 老爷子若一脸阴霾,那才糟糕。
她继续问:“守城战要如何打?”
萧穆:“已经在操练了, 你可有兴趣随我去城墙上观摩?”
佟穗当然有兴趣!
萧穆:“可祖父不是白教你的,你去观摩了, 就得给我学会,待反王大军兵临城下,你也得随我在城墙上指挥,守住了自然有你一份功劳,守不住,你将跟那边的将士们一起受屠丧命,如此,还要去吗?”
佟穗心神一震,仿佛又回到了备战囚龙岭山匪时,萧缜要她藏在屋顶守护祠堂的那一刻。
当时只需要守住一方祠堂,如今老爷子要她守一座城池。
或许是已经杀过了山匪,又跟着萧缜熟悉过城墙见识过军营里如何练兵,这一次,佟穗并没有多慌多怕,有的只是紧张、兴奋以及疑惑。
“指挥守城我还要现学,祖父交给二叔二爷他们岂不是更稳妥?”
萧穆看着舆图道:“反王兵多,我们兵少,全部守城无法发挥精兵优势,拖久了必败无疑,届时他们几个青壮将领都将带兵出城,只有我镇守城墙。”
佟穗由衷道:“百姓与将士们最信任的就是祖父,由您率军守城,军心、民心都会稳。”
萧穆笑道:“你懂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佟穗如实道:“都是跟二爷、三弟妹学的。”
萧穆知道两个孙媳妇经常黏在一块儿,也知道林凝芳一直都有在给佟穗讲书讲史。
他很欣慰孙媳妇对他的信任,可有一件事不得不防。
他看着对面的孙媳妇,眉眼里露出一丝无奈:“祖父也自认有些本事,可祖父老了,城墙上刀剑无眼,祖父也许会死在……”
佟穗听得揪心,忍着泪意道:“祖父别这么说,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萧穆:“真能稳稳妥妥长命百岁,你又怎么会哭?祖父知道你的心意,可咱们带兵打仗,不能光想好的,也要把最坏的情况提前算到并做好准备,别哭,继续听祖父说。”
“城墙之上,祖父可能会被敌兵杀死,也可能会因为年迈突发急症病死,到那时,你二叔他们都不在,祖父只能把大任托付给你。为何是你?因为你在所有新兵面前显露过神箭术,更亲手杀死过二十多个山匪,在如今的卫城军中,你的威望仅次于我们爷孙几人。”
佟穗明白了,擦过眼角道:“好,我跟您学,反王真来了,我陪祖父一起守城,咱们爷俩都好好的。”
萧穆:“当然,祖父只是未雨绸缪,这身子骨还硬朗得很,没那么容易被反王收去。”
佟穗笑了。
灯光之下,十八岁的小媳妇仍带着几分稚嫩,萧穆忽又心生不忍:“傻孩子,光想着我可能遇到危险,你去了也一样,祖父赏识你的身手与心性,却也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急着答应,今晚好好考虑考虑……”
佟穗不用考虑,反问道:“二爷他们出城御敌更加危险,祖父为何还要他们亲自带兵?”
萧穆不语,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萧守义、萧缜叔侄几个有带兵的本事,让他们去胜算更大。
老爷子选择传授佟穗守城之术,也是因为佟穗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佟穗很高兴老爷子如此信任她,为了这份信任,她也愿意冒险。
冒险至少是在为自己为全城百姓争取生机,守在家里便是将生机完全寄托于他人。
祖孙俩的声音时高时低,萧姑母虽然守在窗前,该听不该听的也都听见了。
此时见一老一少说得差不多了,萧姑母才遗憾道:“早知会有今日,小时候我也跟着哥哥们一起练武多好。”
枪法、弓箭、骑马,她出于一时兴趣都学了一点皮毛,却没有一样学精,浪费了大好光阴。
萧穆:“你也有你的差事,真到了那日,家里肯定人心惶惶,阿满随我去了外面,家里就靠你了。”
萧姑母打起精神,笑道:“您放心,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好的。”
萧穆再嘱咐这娘俩:“此事你们知道就好,不用再说出去,免得她们提前心慌。”
萧姑母肯定不会说,佟穗……
萧穆:“跟凝芳说没关系,她经历的事多,跟你大嫂不一样。”
大孙媳身边有个女儿,为母则刚,为母也会更怕危险,因为自己死了就死了,孩子怎么办?
三孙媳恰恰相反,最在乎的家人已经死了干干净净,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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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穗回来的时候,林凝芳还没睡。
佟穗钻进被窝,发现里面被林凝芳塞了个汤婆子,暖呼呼的。
她抱着汤婆子冷静片刻,开始给林凝芳讲她与老爷子的谈话。
林凝芳看不清佟穗的脸,却能从佟穗的话语中感受到她的跃跃欲试。
她想了想,肯定道:“二爷他们都不在,你的确是最好的副指挥人选。”
佟穗有足够的勇气,信心却不足:“就怕我只会单打独斗,做不好副指挥。”
指挥要顾全大局,也要能够服众,老爷子在,那些士兵肯定给她面子,万一老爷子真有个意外,那些士兵还愿意听她的吗?
林凝芳道:“为将帅者确实更重运筹帷幄多谋善断,这些说起来很空,需要实战功绩才能彰显出来,只说这次守城,战术自有祖父教你,你另外要学的是如何在守城军中立威,让他们敬你且畏你,不敢因为你是女子而生出反心。”
百步穿杨的箭术为佟穗赢得的只有技艺上的钦佩,不代表卫城军真就愿意听从佟穗指挥了。弓箭乃远程兵器,当大家都挤在城墙上时,几个士兵赤手空拳就能夺走佟穗的武器,失去弓箭,佟穗与普通女子也没有太大区别,面对反王的威胁,士兵们极有可能背叛。
佟穗认真地听着。
林凝芳:“第一,收起你的谦让与柔善,祖父夸你你大大方方地接受,祖父若训你,你知错就改,不必过多自责更不必羞愧落泪,落泪等于示弱,只会让将士们看轻。”
“第二,军纪如山,手下若犯大错,你只管按照军法处置,不接受任何求饶,小错看情况,恩威并施。”
“第三,你要挑选一队可靠可信的近卫随行左右,祖父应该会替你安排好,但你也要自己观察遴选,一旦祖父那边有意外,这些人首先能护你周全,然后再是震慑他人。”
“第四,你要收拢军官为自己效忠,为帅者御将,为将者御兵,将领们忠心尽职,士兵们很难反得起来。现在的军官肯定都听祖父的,你且摸清楚他们的脾气,结交忠厚,威慑奸猾。”
前三条佟穗都能做到,如何做心里也有章程,只有第四条拿捏不准。
“如何结交,如何威慑?”
林凝芳笑了:“忠厚者,以诚相待,以德服人,这两样你都有,平时注意与他们打好关系便可,该夸的时候夸,切忌因为避讳男女之别而独来独往,疏远了众人。”
佟穗点头,都去守城了,岂会再管男女之别。
林凝芳:“奸猾者,自诩聪明,你要做的就是比他们更聪明,看出他们的各种谋算,无需理会时只做不知,需要警醒时语焉不详地敲打两句,虚虚实实,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或是就此收手,或是狗急跳墙,自掘坟墓。”
佟穗:“……”
林凝芳:“跟着祖父学吧,军中兵多,形形色色,够你试手了。”
佟穗:“弟妹,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去协助祖父?”
林凝芳:“……我最多帮你出出主意,主持不了大局。”
佟穗至少有武力能让众兵敬佩,有护民之德让忠厚者愿意效忠,她一没武艺二无功德,光靠自己,连让那些人安静听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二嫂,相信祖父的判断,你除了读书比我少,其他都胜我万分,而读书是能慢慢补上来的,胆识心性却是天生。”
佟穗被她夸得脸热:“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林凝芳:“嗯,我去点上灯。”
佟穗好奇地看着她钻出被窝。
林凝芳让佟穗先穿好衣裳,再叫佟穗下炕,她围着佟穗用手丈量起肩胸尺寸来。
佟穗:“你要为我做新衣?不用,我好多呢,够穿了。”
林凝芳:“不是,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做件护胸护肩的皮甲,军营里的铁甲屈指可数,就算祖父能拨给你,穿起来肯定也不合身。”
佟穗:“……你还会做皮甲?皮做的吗,那肯定不便宜,还是算了。”
林凝芳笑,在她背后道:“会做但没力气,得让皮货店的伙计缝制,至于银子,我先垫着,回头皮甲拿回来,祖父肯定会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