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帝给了老爷子两个选择, 要么老爷子守荆州让齐恒去伐梁,要么让齐恒守荆州老爷子去伐梁,总之, 兴平帝心意已决, 他这次是伐定了梁国!
萧穆看完信, 将信纸放在桌子上, 半晌没有言语。
佟穗捡起信纸, 看完之后, 心跟着沉了下来。
皇上一意孤行, 倘若老爷子留守荆州, 一旦皇上那边遇险, 且不说皇上会不会降罪老爷子, 老爷子自己先要自责了,可老爷子真去了, 便是违背心意陪皇上玩火,不但危及自身, 也将牵连带去的十万将士性命。
干系太大, 佟穗不敢乱出主意, 只能等老爷子决断。
许久之后, 萧穆长叹一声, 看向佟穗:“你觉得,皇上是希望我去带兵伐梁,还是齐恒?”
佟穗:“肯定是您。”
北地还乱着时, 老爷子靠灵水村的几百儿郎起事,迅速稳定了卫县, 并一鼓作气击败反王李纲,成为七县之主。齐恒呢, 看不清形势错把另一个反王施毅当明主,赔女儿赔兵还险些赔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全靠齐云及时投降才给了齐恒将功赎罪的机会。
齐恒封侯,靠的是冲锋陷阵的勇猛,老爷子封国公,靠的是智勇双全。
兴平帝虽然急于求成,可他明白伐梁之险,这个时候,他更需要老爷子这样的帅才,才能增加胜算。
“祖父,皇上这是在激您吗?逼着您为了伐梁的大局尽快解决荆州之患?”
如果佟穗不了解兴平帝,她看完信后会以为兴平帝只是公事公办或者在质疑或讽刺老爷子不如潘勇堪用,可佟穗清楚兴平帝是多么一个正直端重的皇帝,他这样,更像一个晚辈在跟老爷子耍赖,赌老爷子不忍心让齐恒去陪兴平帝冒险。
萧穆苦笑着点点头。
佟穗沉默了。
怨兴平帝逼迫老爷子吧,兴平帝明明是更信任老爷子,不怨吧,兴平帝又是在拿整个大裕朝在冒险。
“好了,祖父有个差事交给你。”
萧穆收起信,打起精神道:“明日起,你带人去寻访本地常去川蜀之地经商的商户,对川蜀之地越熟悉越好,聘三五个可靠之人回来。”
佟穗:“您决定带兵去伐梁了?”
萧穆看眼外面,慨然道:“全靠皇上信重,老爷子才能在晚年真正打几次仗,现在皇上还要用我,那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算他自负吧,只有他去了,皇上此次伐梁才更有胜算,也只有他带西路的这十万兵,才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翌日,佟穗去寻访熟悉川蜀地形民情的商旅人士,周献周桂带着一批军医去荆州各地采购进川需要用到的药材,赵瑾继续在军营练兵,不能因为现在荆州无战就让将士们松懈了士气。
老爷子的这些安排根本没有打算藏着掩着,谢坚收到消息,瞬间猜出来了,兴平帝要让老爷子西进伐梁。
待到端午,谢坚在合州的暗哨传回消息,齐恒大军离开合州,往西来了。
谢坚懂了,合州兵权已经归于朝廷,齐恒腾出手来继续盯着他,换萧穆去协助兴平帝伐梁。
副将道:“将军,您觉得韩宗平伐梁会顺利吗?”
谢坚:“战事受天时地利人和影响,变数太多,我只能说现在不是朝廷伐梁的最佳时机,无法预判结果。”
另一人道:“管他顺利不顺利,咱们还是先操心自己吧,秦思柱已经被朝廷弄死了,现在老狐狸萧穆没空管咱们,那个齐恒据说是个暴脾气的猛将,他到了,会不会跟咱们硬碰硬?”
“碰就碰,他有八万兵咱们也有八万兵,鹿死谁手还不可知,实在不行,咱们乘船过江,他们一群旱鸭子能奈我何?”
“哎,你们先别急,事情没那么简单,韩宗平敢让萧穆去打梁国,肯定有稳住荆州的法子,不然荆州一乱,萧穆大军便断了退路,韩宗平能做这种蠢事?”
叫嚣得最厉害的那几个一愣,齐齐看向谢坚。
谢坚:“伍斌说的是,就算韩宗平疏忽了,萧穆为了自己的安危也会先解决荆州之患,等着吧,齐恒到荆之前,萧穆肯定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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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佟穗祖孙俩收到了萧缜从北边送来的信。
自从萧缜离京,这还是他第一次写信过来。
驿兵先把两封信送到了老爷子手里,萧穆将孙媳妇的信递过去时,替自家孙子解释道:“如果可以,老二肯定想每日一封信寄过来,可两地离得太远了,频繁为琐事劳动驿兵,那是浪费朝廷的人力物力,他只能趁有战报的时候捎带家书。”
佟穗喜道:“北边打胜仗了?”
萧穆:“小胜一把,草原太大了,他们有的追呢。”
佟穗坐到老爷子的长案旁边,拆开信封,往外取信纸时,竟掉出来一朵白色的小花,已经晒干了,夹得扁扁的。
佟穗有些紧张,见老爷子在专心看粮草册子,忙把小花塞回信纸。
信只有一页,写于四月中旬,可能担心路途遥远驿兵半路出事被旁人劫了信,萧缜说的都是日常琐事,一字都没提战况,然后就是叮嘱他们在荆州这边一切小心,涉及夫妻私情的只有一句话:草原遍开野花,看到这朵时想起了你。
佟穗的脑海里便浮现出萧缜跳下坐骑,先蹲在草地间看了一会儿这朵野花,再摘下花的画面。
她悄悄地看向藏在信封里的干花,柔白色的五片花瓣,金黄色的蕊。
似乎有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佟穗慢慢地将信纸塞了进去。
余光瞥见孙媳妇收信的动作,萧穆才问:“就一页?”
佟穗耳朵发热,小声道:“二爷本来就话少。”
萧穆:“跟我可说了一堆,让我别忘了给你庆生。”
佟穗:“年年都过,没什么稀奇的。”
萧穆:“年年都不一样,今年就咱们祖孙俩在外面,这样吧,晚上把你谢叔请过来一起吃长寿面,他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与你虽无师生名分,却有了师生情分。”
佟穗明白,老爷子终于要“对付”谢坚了,便亲自去东南大营邀请谢坚。
东南大营。
佟穗一走,谢坚身边的几位副将就又围了过来,得知萧穆邀请谢坚去吃寿面,立即有人劝道:“一定是鸿门宴,将军不能去啊!”
谢坚想到佟穗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想到老爷子过来后的种种举动,道:“一个小姑娘都不怕咱们在军营对她下手,我若因为忌惮鸿门宴而不敢独自前往,传出去岂不是叫各路英豪笑话?伍斌,我走之后,你暂管荆州水师,若我回不来了,你们不必为我报仇,或降朝廷或降陵国,自己做主便可。”
“不可能,将军真出事,我们跟萧穆拼命!”
“对,我等誓与将军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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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黄昏,阳光依然刺眼,谢坚身穿常服只带着两个亲兵来了西北大营,靠近营门前,瞧见佟穗已经站在那里了,穿一件素白短衫配湖绿色的长裙,乌眸雪肤,笑起来光华动人,像夕阳时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两个亲兵看向彼此,若非这位安国夫人是萧穆的孙媳妇,他们都要怀疑老爷子想用美人计了。
谢坚非好色之人,他在佟穗身上感受到的也只有一个小将对老将的敬重仰慕,哪怕是装的,那也装成了真的一般。
“这么热的天还要劳烦谢叔过来为我庆生,阿满实在愧不敢当。”
谢坚笑道:“能为夫人庆生,荣幸在我,一点薄礼,还请夫人笑纳。”
亲兵端过来一只三尺见方的箱子,看起来就不像薄礼。
佟穗惊道:“这是?”
谢坚打开箱盖,再取下蒙在礼物上的一层绸布,露出一只两尺多长的“战船”来,其木工之精致,甚至能看清窗棱上的雕花。
谢坚解释道:“水师每次研制出新战船都会做一批这样的船模,看得出夫人对战船兴趣浓厚,这只就赠给夫人为念吧。”
佟穗很喜欢这个礼物,诚心拜谢道:“将军于我情同恩师,阿满会永远记住在荆州的这段时光。”
谢坚笑笑,随她走进大营。
萧穆在大帐前等着,同样一身常服,三人坐下后说了会儿话,很快,伙房送来了一盆寿面。
佟穗先为老爷子盛了一碗,再盛给谢坚。
一个锅里出来的面,如果有毒,三人都得中毒。
这是一锅鱼鲜面,用的是最新鲜的荆州江鱼,剔除了刺,鱼美汤鲜。
面不能久放,三人先专心地吃面,吃饱喝足,佟穗去取了棋盘,萧穆与谢坚对弈,佟穗跪坐在一旁观棋。
下了一会儿,萧穆主动开口道:“文固啊,想必自我到荆那一日,你就开始提防我了吧?”
谢坚看眼老爷子,淡笑道:“您老若无心害我,晚辈又何须防您。”
萧穆:“不是老夫要害你,而是你与秦思柱甚至王定宪、邱约拥兵自重,不服朝廷政令,朝廷才会以你们为患,既是患,自然要除之。”
谢坚放下棋子,直视萧穆道:“我戍守荆州近十年,所得私产都是用战功换的,后来皇上登基,我也第一时间率荆州水师效忠皇上,不图皇上嘉奖,皇上却要我交出私产,换成您老,您老能甘心?”
萧穆:“据老夫所知,前朝前后共嘉奖你五百顷水旱良田,可如今你谢家一族在荆州就有良田五千顷,也就是五十万亩良田,比朝廷赏赐的多出四十五万亩,敢问贤侄四十五万亩田地从何处所得?”
谢坚抿唇,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萧穆:“其实你可以说是你趁田贱那几年逐渐置办的,可你谢坚心知肚明,那些田地都是荆州各处文武官员孝敬你的。老夫又知道,你谢坚并不是贪财之辈,奈何前朝十官九贪,你若不贪,窦国舅便不敢继续用你,你这里收了十亩地,你的那些族人便敢借你的名去收百亩千亩,到皇上建立大裕朝,就算你舍得交出那些贪污所得,你的族人们却不肯,他们拿孝道拿亲情逼着你继续做个贪官,你被族人掣肘,只能抗旨不遵。”
佟穗在旁边瞧得清清楚楚,谢坚放在膝盖上的手都快把布料抓破了。
佟穗给他续了一碗茶。
清越的水声吸引了谢坚的视线,待茶碗中的水波平静下来,谢坚的手也松开了,垂眸问:“您老既然知道我是个贪官,为何还不动手?”
萧穆:“因为皇上让老夫解除荆州之患,重在荆州。即便老夫杀了将军收了将军的军权,可荆州从此少了一位善于水战的大将,一旦陵国发兵,没有您这样的大将驻守,荆州依然难保,只有保住将军,说服将军真心拥护皇上,老夫才算真正除了荆州之患。”
谢坚抬眸,素来精明的眼中只剩震惊。
萧穆看眼孙媳妇摆在旁边的战船,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皇上视老夫为这样的良将,老夫却知道你文固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良将。少了老夫,皇上身边还有冯籍、鲁恭、范钊、赵良臣等等陆战大将,可少了将军,皇上身边就再无可靠的水战大将,水师无将可用,皇上如何伐陵,如何一统天下?”
“文固啊,秦思柱一死,你便是大裕朝唯一可用的水师统领,你知道皇上有多想重用你吗?”
“你怕皇上害你,皇上也怕你不肯效忠他,若你肯交出那些俗物,向皇上证明你的忠心,凭你的战功,难道会让族人饿肚子,会让族人被人瞧不起?”
“窦国舅臭名昭著,你背叛他是弃暗投明,而今皇上一心为民,你再背叛,便是明珠暗投,便是不忠不义的叛将贼子,陵国战时会用你,战后第一个要你的命!”
“文固,你有一身本领,注定要流传青史,你该把你水战的本事传给族人,该让你的子孙后代以你为荣,而不是纵容这一代的族人将你拉入泥潭!他们可以只顾眼前利益,你身为谢氏的掌舵人,你得目光长远,莫让谢氏全族的前程与声名毁在你手中!”
谢坚早已冷汗淋漓,被老爷子最后这一怒斥,他全身一抖,立即跪到旁边,朝老爷子叩首道:“谢坚被鬼迷了心窍,险些误入歧途,还请老爷子教我!”
萧穆刚刚说得太快太激动,人还在喘着气,看看跪在那里的谢坚,再看向佟穗。
佟穗这口气也悬着呢,老爷子那气势,她都如临其境仿佛命悬一线,更何况谢坚?
一时间,帐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还是老爷子率先打破沉默,悠然道:“渴了,阿满给我倒口茶。”